人物画与骷髅裸体
中国古代的人物画,发展到唐宋,已相当成熟。在形象塑造、构图处理、用墨用线、赋色等方面,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产生了一批卓有成就的人物画家。如果继续健康地发展下去,会结出更为丰硕的果实。可惜,南宋以后,人物画便逐渐走下坡路了,除个别画家外,从总的趋势看,一天不如一天。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重要原因之一,是由于程朱理学的禁锢,画家不去研究骷髅与裸体,不懂得人物的结构解剖关系。
现在提起中国古代的人物画,一般人都摇头,说它不如西洋画准确,还说中国古代的画家,从来就不懂得人物的结构解剖,封建思想,不敢画裸体等等。其实这是一种误解。中国画与西洋画各有自己的民族特点和表现手段,一般来说,西洋画重写实,中国画重写意,各有千秋。不管写实或写意,要想画好人物,都须研究骷髅与裸体,掌握人体结构和解剖规律。中国古代人物画中也确有不少作品在人体造型上是很准确的。文献记载,中国古代画家学画人物,先要画骷髅与裸体,这同西洋画家并无不同。清松年《颐园论画》说:“古人初学画人物,先从骷髅画起,骨格既立,再生血肉,然后穿衣,高矮肥瘦,正背傍侧,皆有尺寸。规矩准绳,不容少错。”这表明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即中国古代的人物画家并非不懂解剖,不讲结构;相反,初学人物画必先画骷髅,再画男女裸体,而后着衣。这个尊重艺术科学的优良传统,为历代画工特别是秘教系统的画工所继承。宋代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封建礼教控制思想界之后,男女之情被涂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画骷髅、画裸体被视为宣扬邪恶淫秽,而受到谴责。另一方面,正如《红楼梦》里曾描写的那样,闺房内秘藏有春画,一次不慎被傻大姐携出室外,那画中人“赤条条的相抱”,就是松年所说的秘戏图,只不过《红楼梦》讲的是绣品(绣香囊)。无耻之徒把裸体画当做宣淫之具,败坏社会风气,多数人从维护社会道德出发,在不了解画家画裸体的真实意图的情况下,反对裸体画,也是合乎情理的。
从中国古代壁画传统及有关文献看,在古代壁画中或杂戏里出现骷髅和裸体形象是很普通的事。汉张衡《西京赋》曰:“水人弄蛇,奇幻倏忽。”水人就是裸体人,这说明汉代杂戏中有裸体人戏蛇的场面。新疆克孜尔八十涧南壁恰有裸体人戏蛇的画面。两汉画像石、画像砖中更不乏裸体形象。1979年夏我去新疆拜城克孜尔千佛洞临摹古代壁画,发现有些洞中的作品是先用阴线划画人体,然后画衣饰,着色。北三区有一洞正壁上画了几个躺卧的女裸体,与真人大小差不多,手法是写实的。这是一幅起草的土红线画稿,因故未完成。而118洞正壁所画大型《娱乐太子图》中的形象也多是裸体和半裸体的。据《南史·齐本纪》记载:“紫阁诸楼,壁上画男女私亵之像。”可见南北朝壁画中出现裸体形象是习以为常的事。在敦煌唐代壁画中,虽很少全裸体形象,但半裸体者很多,此传统一直延续到明清的喇嘛教艺术中。在宋画中,裸体形象便少见了,但仍有少数画家坚持画骷髅和裸体的传统。如梁楷的人物画《六祖劈竹图》画得也极简练生动,估计他对人体结构也是熟悉的。南宋画家李嵩画的《骷髅幻戏图》中的大小骷髅画得那样准确简练,假如画家对真骷髅没有经过认真的观察与写生,是很难达到的。另外,据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末年皇家看“诸军呈百戏”,其中有真人裸体化装成骷髅演戏的场面,说明北宋末年统治者对杂戏中出现裸体尚未加禁止,在美术作品中出现类似形象就不难理解了。元代是蒙古贵族占统治地位的封建大帝国,封建礼教比汉族政权宽松,在壁画中画骷髅、画裸体的传统又得到发扬。敦煌莫高窟465洞元代壁画,绝大部分为裸体或半裸体形象,结构准确,比例适当,这说明元代画工有画人体的功夫。1980年夏我去青海塔尔寺、甘南拉卜楞寺(系藏族喇嘛教寺庙)参观,那里的雕塑壁画多为明清时制作,其中裸体、半裸体形象居多,人物结构比例是较准确的。
中国古代人物画衰退,主要应该从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方面去找原因,但对封建礼教给人们思想上的禁锢带来的影响也不可低估。文人士大大画家出于虚伪的道德观念,不敢或不愿画骷髅和裸体,因此不懂解剖,不理解人体结构,画出来的人物形象歪歪扭扭,很不舒服。后来为了逃避现实,不惹是非,干脆不画人物,画点梅兰竹菊、花草虫鱼,玩玩笔墨,自我消遣。人物画一天不如一天。清代虽有几位杰出的人物画家如黄慎、任伯年等,功力深厚,也不乏成功之作,终因不画骷髅与裸体,不能准确地掌握人体结构解剖,大大限制了他们艺术才能的发挥,令人惋惜。
原载《艺术世界》198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