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内部派系的偏见,丁南山与叶志超的沟通并不愉快。当然,这也与日军仁川登陆之后,北洋加大了增援力度,南洋一系在驻朝清军中的比例大不如前有很大的关系。
至7月23日,日军攻入汉城,在牙山一线的清军已经超过了五千余人,但其中仅有八百人的福建水师陆战队一营,是隶属于南洋的,其余各部,皆是淮军精锐。
有了《龙旗报》在国内营造出来的舆论气氛,相比于另一时空,上至朝堂上的皇帝朝官,下至北洋的淮军兵勇,清政府的战前准备……至少是在决心上,坚定了许多。
虽然,两位主将之间隙罅渐生,而北洋各营向来有一致对外的传统,但好在丁南山所统带的水师陆战营军纪严明,在遭遇淮勇挑唆时亦能保持相当的克制。
“牙山距汉城仅数十余里,一个时辰内,汉城的日军第九混城旅团就可以奔袭而至。而我军在牙山周围,无限可守。所以,丁大人,我建议将我们的兵力置于成欢驿,依托月峰山、牛歇里和银杏亭等易守难攻之险要地势,阻断日军的进攻路线。”
一盏油灯置于方桌之上,一张军用地图在聂士成的手指下,虚划出了几个圆圈。
丁南山点头颔首,“聂大人所言极是。成欢驿是进入全州的必经要地,只要我们能将日军拖在成欢驿,就可以静待援军,一举歼敌,甚至是……”
“夺回汉城!”
聂士成的大嗓门也适时而起,两人目光相交,不禁哈哈大笑。
英雄相惜,加之聂士成本就有些看不惯其他淮军将领的老式作派,“未战先怯,只知窝里斗,吾难与其同行之。”
聂士成所率部队,为前台湾巡抚刘铭传一手创建的铭字营。刘麻子与李鸿章闹翻,赴任台湾之时,铭字营大部皆被扣留,转由聂士成所统带。
本来,铭字营是在六月下旬才进入朝鲜的。但因为……或许是在北洋衙门中的那顿冒失之语,亦或是叶志超等北洋老人对于聂士成的大嗓门皆有些不适,总之,铭字营便与陆战营一起被派到了最前线,驻守牙山。
日军突袭汉城,另立新王的消息在23日的晚间,便传至了牙山清军大营,丁南山与聂士成皆有预感,日军不会就此罢休,而不足百里之隔的牙山清军大营便一定会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快马将消息传至驻军公州的叶志超,两人便召集手下军官,开始制订作战计划。
牙山为海边小镇,无险可据,而平山县与稷山县之间的成欢驿东西皆有高山丘陵环绕,正是兵家必争之地。但丁南山对于聂士成所说“叶军门督守公州后援,不日还将有我北洋援军陆续登陆……”却是不置可否。
依着叶志超之前的表现,这“督守”二字倒也担得,但海上之“北洋援军”……,丁南山又想起了在马尾登船之前,提督大人的另一段话,“南山,此行朝鲜,凶险极大,你率军定要灵活处置,不可贪功冒进。”
“大人,属下明白。陆战营为我南洋陆军之根本,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日后之带兵将官,属下此去,必定爱惜兵士,减少牺牲,将他们……都带回来。”
“唉……”
载洵拍拍丁南山的肩膀,叹息一声,有欣慰,也有遗憾。
“大人……您还有其他吩咐吗?”
看到载洵相当复杂的眼神,丁南山也有些疑惑。
“唉……南山,我有预感,此战……日人为此战已经谋划数载,但我朝却对此毫无准备。北洋……南山,记住我的话,只要日军在能够在仁川成功登陆,只要我们的海运通道被切断,那么形势就将对我方大大不利,尤其是……”
丁南山并没有听清载洵后边的话,马江号运输舰的汽笛长鸣之声,打断了提督大人的“尤其是……”,这声鸣笛是兵士已经登船完毕,提示所有人员各就各位,战舰准备出港的命令。
载洵嘴角轻咧,咧出一丝苦笑,右手五指合拢,斜斜抬起,“南山,一路顺风,保重!”
“大人,您也保重!”
丁南山也致以福建水师的新式军礼,向提督大人告别。
这段聊天,在丁大元帅晚年的回忆录中,亦曾有提及。“甲午战后,我问陛下,在军港上他想说的‘尤其是……’到底是什么?可陛下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而笑,‘惨祸已成,再言何用?’”
“我一直很纳闷:陛下为何在战前就能预测到海洋通道会被日军切断呢?难道那时他就对北洋水师的战力不抱有任何期待吗?”
说这句话时的老帅,已是耋耄之年,更是战功无数的帝国军神,但在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神中,却依然满是疑惑。
疑惑的并不仅仅是丁南山,在开战之前,北洋水师依然号称世界第六、远东第一大舰队,不要说信心满满的北洋水师诸将,即便是向来狂妄的日本人,也不会想到:战争的进程居然如此顺利,庞然大物般的北洋水师居然只是……外强中干。
即便是丰岛海战,日本海军不宣而战,操江被俘、广乙焚毁、济远伤退,还有……高升号上千余勇士宁死不降,英勇殉难,光绪帝怒签诏书:不遵条约,不守公法,任意鸱张,专行诡计,衅开自彼,公理昭然。着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迅速进剿,厚集雄师,陆续进发,以拯韩民于涂炭。
1894年8月1日(清历光绪廿年七月初一),清政府正式向日本宣战。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日天明治天皇也签署了宣战诏书,甲午战争正式爆发。
而在这一天,坚守成欢驿右翼月峰山阵地的福建水师陆战一营,已经战斗至了第七天。
就是丰岛海战爆发的当天,从汉城出发的日本陆军第九混成旅团,便兵分两路,偷袭清军成欢驿阵地。
凌晨3时许,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加之山路崎岖,泥泞难行。日军的前锋因迷路而遭致清军的伏击,聂士成指挥着铭字营两千余人,在左翼牛歇里高地痛击日军武田大队,依据有利地型及伏击的优势,至天亮前,便歼灭了一千余日军,清军们喊着“为高升号兄弟复仇”的口号,奋勇杀敌,日军的尸体铺满了水田和山坳间。
见清军早有防备,加之左翼受挫,日军第9混成旅旅团长大岛义昌少将军刀一挥,转而强攻右翼,丁南山指挥着陆战营和铭字营一部,予以了顽强的阻击。
四垒营地,日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伤亡。但激战七日,清军吃亏于远程火力较弱,无论是铭字营,还是长途北上的陆战营,在火炮数量上都与准备充足的日军有相当的差距。
战斗间隙,丁南山摘下了头上的玄武-1式钢盔——不同于这个时代其他清军的红顶战盔或是白布缠头,福建水师陆战队的钢盔,从一开始便迈过了一战时期各国的钢盔样式,提督大人亲自设计的圆顶流线加包布扎边的新式钢盔,像极了后世二战期间德式M35与美军M1钢盔的集合体。
将头盔扔到一边,在随身的戈什哈……在南洋,提督大人更喜欢称他们为警卫员的手中接过墨绿色的铁皮水壶,略显疲惫的丁南山喝了两口,便递给了身旁的杨子疆,“老杨,还顶得住不?”
陆战一营营长在第五天的战斗中,左臂被日军的狙击手咬了一口,子弹穿肉而过,好在没伤到骨头。随队的军医已经给包扎处置过,还给打了一针消炎药水,据说这玩意比黄金还贵,可在陆战营出发时,光是各种药品便给装上船两卡车,提督大人对自己的嫡系部队,那是绝对没的说。
杨子疆接过了水筒,也是一阵猛灌,“没事,老丁,当年……呵呵,那啥的时候,我肚子被开了个半尺长的口子,老子还不是把肠子塞回去,又一枪把那小子钉在了树上?”
丁、杨二人都曾在太平军混过,后来投降了湘军,再之后,阴差阳错的进了醇王府。不过那段历史也没啥大不了的,大清朝刑严吏酷,却没有右倾翻案神马的,连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都曾是个降将,更何谈丁、杨二人?
可……“尼玛,别提北洋水师那帮家伙,那个丁汝昌,老丁,不是我说,那家伙都丢你们老丁家祖宗的脸。你说……”
“别乱说,老杨。”
丁南山连忙使了眼色,示意杨子疆这野战指挥部里,可不都是南洋的人,还有淮军的军官呢。
“没事,丁大人,杨大人,不瞒您二位说,咱淮军的兄弟们也是都恼火着呢。你说咱们都在这儿守了七天了,海路被断,北洋水师寻机歼敌咱能理解,可为啥叶大人的援兵还没上来呢?”
“得!”杨子疆冲丁南山撇了撇嘴,那意思“你看,不光是我说吧,连他们自己人都看不下去了。”
丁南山皱了皱眉,这个叫周宪章的年轻军官是天津武备学堂的学生。此次出征朝鲜,为补充淮军基层军官,李鸿章亲自下令,由武备学堂中抽调一批学员加入入朝部队任职。
按理说,天津武备学堂是北洋内部培养人才的最大基地,在北洋体系中的重要地位,几乎等同于南洋的闵江水师大学堂。
武备学堂的学生,那自然是对李中堂忠心梗梗,“但闻中堂军令在,不知庙堂居何人。”
这句有些诛心的打油诗,出自载洵之口,可丁南山亦觉得军门人言之有理,北洋的……那帮家伙,不都是那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