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京师内城大街,一片银装素裹,而霭霭白雪上撒落的爆竹碎屑就如朵朵娇俏寒梅,点缀着这中华北方的酷冷寒冬。
昨晚热闹的元宵灯会,似乎并没有耗尽老少爷儿们的精力。天色刚蒙蒙亮,前门大街两侧的生意铺子便纷纷开张营业。
当然,他们并不是四九城中最早开始营生的人——如果说“上朝”对于皇帝和官员们,也算是营生的话。
在紫禁城中的太和大殿上,光绪帝与分列两侧的文武百官们都已经是各自就位,值朝的司礼太/监正以那难听的尖细嗓音高声鸣唱:“上——朝!”
这是“过年”后的第一次朝政。此时的光绪,正是雄心大发,壮志欲酬,遵守祖训,早起勤政自是兴致勃勃。
不过,对于载洵来说,这起的比公鸡还早的上朝却是一个苦差事,“大冷天的,还是大过年的,没事猫猫热被窝睡个懒觉,多好?非得一大帮子人聚在这大空屋子逗嘴吵架!”
尤其,这时的取暖设施还多是以火盆为主,堂堂帝国议政之金銮大殿亦是如此。可这火盆取暖,在较小的起居室内还算不错,到了空旷的大殿之中,再多的火盆亦是“徒费无益”。御寒效果着实有限不说,有时风大了,吹起了火星子,还得需要众大臣们跺脚而灭。
好在王爷老爹在这朝堂上混了几十年,额娘刘佳氏对于这方面的准备也是很有经验。知道儿子要去上朝,便早早给准备了厚底棉靴,还有穿起来臃肿不堪,但却很是暖和的棉裤棉衣。再在官服的里面衬上一层兽皮马褂,载洵感觉自己整个都胖了好几圈。
穿的时候,还蛮有些不情不愿,可到了太和殿上,方知“额娘真的俺的亲妈呀!”
呼着白气,与一帮老头子山呼万岁之后,载洵好整以暇的立于一旁,眯着眼睛听着各部官员上报奏章,逢有争端时还会情绪激昂的互喷一阵。
抬眼望望高台之上,龙椅之中的皇帝二哥,似乎对老头子们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虚话、废话也不太感兴趣,反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神态各异的百官脸上,好像也想看看过了个年,大家伙儿都有些什么变化。
待至兄弟俩目光相遇,载洵正容,不管私下如何,这金銮大殿毕竟是个严肃的地方,代表了国家的最高权利,在这里嬉皮笑脸,若是被那些清流御史们看到,总是个麻烦事。
可让载洵有些意外的……他倒是正经了,偏偏光绪却是咧嘴一乐。
“情况不对,皇帝二哥这笑得有些邪性呀!像极了自己小时指挥扎哈和金二在弄堂里打架,揍完别人之后的表情。”
有些疑惑的目光再次投向外髹金漆、宝石镶嵌的平台之上,发现光绪早已经转过了头,再次关注起大殿中央针锋相对的两个老头身上。
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事务大臣,天下强军淮勇之首领,洋务运动公认之老大,更不要说在这个身形瘦削的老头身上,还有一连串的太子太保、英武殿大学士等名头,七十岁的李鸿章正值人生颠峰。
能在朝堂上成为他对手的,当然也不是寻常人物。
翁同龢,状元出身,同治、光绪两代帝师,以户部尚书之职,列身军机、协办大学士,是光绪帝亲政后最为倚重的大臣,同时,也是清流一派之领袖。
湘军老大曾国藩在世时,曾检举过翁同龢的哥哥翁同书,斥其在与捻军的交战时处置不当,纵容匪患。而那一纸措词激烈的劾书,正是出自李鸿章之手,“臣职分所在,理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门第鼎盛,瞻顾迁就。”
以退为进,锋芒内敛又暗藏杀机,这样的套路正是李鸿章之所最为擅长之事。逼得有心维护翁氏的太后和皇帝也无法为其说情,只得判了翁同书斩刑。
亦为帝师的翁父翁心存闻后气急身亡,太后遂以眷念师傅的名义,改判翁同书为充军新疆。但对于翁同龢来说,父死兄徙,好好的一个家,因为李鸿章的一纸弹劾变得如此凄凉,此等大仇怎能不报?
从此以后,翁同龢因仇而敌,凡是李鸿章赞同的,翁师傅皆反对。就连北洋水师添置新舰的奏折,也因为时任户部尚书的翁师傅的一力反对,而被搁置下来。
将家仇置于国恨之上,载洵对翁同龢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可。虽然,幼时伴皇帝二哥读书时,也曾聆听其教诲,翁同龢也算是载洵的老师。
但甲午之战,在国家面临危机的时候,翁师傅身为国之重臣,仍不能与李鸿章戮心同力,共抗外侮,反而是落井下石,大拖后腿,此等行为,实在令人不耻。
所以,即便是载洵与李中堂一直互为假想敌;即便是以翁师傅为首的清流,对于南洋船政大多抱以友善的态度,载洵也不屑与其为伍。
同为大学士,同为权势滔天的大人物,翁、李之战每次都引人关注,又令朝官们习以为常。翻来覆去就是那么点事,总结成一句便是:李中堂要钱办事,翁师傅就是不给,爱咋咋滴。
“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
李鸿章是安徽合肥人,人称李合肥,而大学士又通常被人称之为宰相。翁同龢的老家是江苏常熟,汉代时的户部尚书一职,被称为大司农。
这副在大清流传甚广的对联,刻画的入木三分。讽刺的是大清朝堂之争,暗喻的却是八旗天下的日渐西山。
大年之后的第一次朝议,也不外如是,二人的纷争因为李中堂一纸为北洋水师申请弹药购置费的奏折而起。见“李二杆子”又要替他的北洋要银子,翁师傅哪还忍得住?李鸿章刚奏完本章,光绪还没有答话,户部尚书便出列而呼:“吾皇万岁,臣有本上奏。”
光绪清秀的帅气脸上浮起一丝无奈,又不能卷了翁师傅的面子,也只是任由他举典述据,挥臂怒斥,与李鸿章吵个了面红耳赤。
不过,今日翁师傅的一些话却还真是让光绪有些意动,喝斥李鸿章“喜庆未尽之时,便以烦事惹君之烦忧,实非臣子之敬……”这类纯属没事找的话也就算了,可翁同龢提及“旧驽已用,新库未进。加之圣母皇太后华寿大庆,开支诸多……”
不仅是光绪动容,李鸿章为之气结,就连载洵的心中也“咯噔”一下,“玛蛋,老太婆六十大寿的日子到了,那……还会远吗?”
古今中外,从未有过一个人的寿庆,会招致那般多的指责与诋毁。可慈禧的六十大寿,不禁在操办的前后,劳力伤财,祸国殃民,甚至在百年之后,依然经常会有人拿出来说事,无非是“败家的老娘们,过了个生日,却毁了中华。”
如这般泄愤者,前世的载洵也是其中之一。但当他站在金銮大殿中,不得不装出一副兴高采烈又诚惶诚恐的样子,成为了“圣母皇太后寿庆操办委员会”其中一员的时候,却只有暗暗感叹“站在皇帝二哥的角度上,尽心尽力的为‘亲爸爸’操持一场盛大的寿诞典礼,无疑是必要也是必须的。”
就连自己的王爷老爹,在同意挪用海军军费时,又何偿不是心存着“早点为太后修好园子,让太后开心了,才能更快的让儿子真正的掌握朝权”呢?
一个老太婆的六十岁生日,成为了国家权利更迭的重要筹码,这就是历史的大势,也是这个时代中华最大的悲哀。
咧了咧嘴,载洵的嘴角含着一丝苦笑,提了提有些下坠的超厚棉裤,在数位大臣诧异的目光中走出行列,“禀皇上,臣有本上奏。”
“噢?”光绪正皱着眉听两个如斗鸡般的老头掐架,见到自己的六弟站了出来,还有些纳闷,“小六是个聪明人呀,怎么会掺乎进这俩老头中间来呢?莫不是他不惯李鸿章,想帮翁师傅一把?”
存有此心思的,还有大殿中间正吵得冒汗的两个老头,李鸿章须发弩张,咬牙暗想,“洵贝勒?哼哼,老夫正想找你呢!你还敢自己站出来?”
而翁师傅则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候,还得是咱的学生。”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载洵并没有插手北洋军费一事,而是……“禀皇上,臣方才听翁师傅所言,新驽未进,国库空虚。而圣母皇太后寿辰之日又眼见临近。所以,臣有一意,由臣来承办寿庆礼仪,为此,龙旗集团愿捐献文银五十万两,以充大庆之资。”
……
举朝无语,光绪咧了下嘴,“小六,哥知道你有钱,可你也不能这么打脸吧?国库是不富裕,可哥这一国之君,连办个生日宴会的银子都拿不出来?好歹咱还有个内务府呢?”
李鸿章:尼玛,这小六子欺人太甚,老夫索要的军费便是五十万两,结果他就捐了五十万。
唯有翁同龢开心是开心了,老李受窘,他当然开心。可转念一想……“臭小子,你这是寒碜师傅我呢?我堂堂户部尚书,掌管国库收支,给太后办个寿还得用你民间捐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