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洁,朔风也渐渐停歇,马蹄阵阵,穿过了白日喧嚣的城中大道,绕过了数重香味沁鼻的古巷。我缓缓攥住他的衣裳,苍茫雪地中竟然没有觉察到半分清冷。
快马加鞭,行的更急,约莫一刻钟,马匹扬蹄嘶鸣,止住了急速奔驰的脚步,在一处破败的残垣破楼边停下,这才下了马,“到了!”
这座破败的府邸和燕京城一般的富户没有多少区别,位置靠近燕京城的南门,从这里可以远远看见城墙上摇曳的辽军军旗和烽火。
裂帛声起,斡儿撕下了袖裾上的布匹,轻轻靠近门,轻轻的拭去虎头门环的灰尘,露出暗色银光。他拍了几声门环,未拭去的灰尘纷纷抖落下来,怅惘了许久,才道,“以前偷偷出去玩,回来晚了,娘亲总会让侍卫关上门,不让我进来。其实我知道她就在门后面,她最不舍得我受委屈。这扇门再也没人打开过了!”
原来这是驸马府,
我并不会安慰人,却不由自主的伸手缓缓搭上他的臂。
斡儿一笑,“不提也罢,今天,我偷了恒王随身戴着的管钥。”说罢打开了封尘许久的重锁,门悠然而开,他信手扬起地上一把木具,用袖中火石点燃,映亮了视线。
四处的庭院走廊在夜色中氤氲着破败的凄凉,火光熏黑的残垣触目而立,碎裂的瓷器掺杂在泥土中,见证着某一时刻的兵荒马乱。
斡儿见我有些不知所措,自然的伸手牵着我的手腕,踩在坎坷不平的路面上,一步步的穿过了好几道走廊和厅堂,才走到一处偏僻的房间。他伸手探进一处不起眼的残壁洞口,反手一拨,变戏法的拿出了一把小管钥。“只有我和阿爹知道这把钥匙在哪里。”他笑的窃喜,开锁后推门而入,将火折子挂在墙上。
门缓缓推开,映入眼帘的是案几上成座成座的木雕,巧夺天工,若非上好的天赋才艺,决做不出这么精巧的东西,我道,“这些都是你做的!”他懒得看这些物件一眼,不置可否的笑,但也没说什么,径直走至案几一侧,四处翻寻着什么。
我有些欢喜这些造型迥异的木雕,其中一座鸽子造型的雕塑尤为出彩,阿爹最爱玉雕,若见了这栩栩如生的玩意儿,一定会赞不绝口。“你居然有这样的好手艺,舍得送我?”
他没有回答,埋首在墙上嵌入的案架上翻看着盒屉中的东西。
我接过他半晌才寻出的锦盒,上面写着契丹字文,“XXXX”,她仿佛在父亲的书房见过相同的盒子,那里放着官印和令牌,可这个盒子中只有一方汉玉,古朴凝重。
话音未落,他握住那方玉,似乎有些沮丧,信手将一面书架轰然推倒,“走了这么久的路,你冷不冷?”我迟疑,他径自坐下,燃起一把火将书册付之一炬,随手将案几上的木雕一件件的放入燃起的火堆边,围坐在火堆边,深眸中看不出是不舍或是决绝,待火光渐渐温暖,他指着我手中的鸽子,“你喜欢这只鸽子,以后就带去上京好了。”
整个房间陷入了沉寂,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拾起了地上的空盒子,从发髻上拔出小簪,细细的在鸽子身上刻画着契丹姓名和落款,就当做纪念这段青梅竹马岁月的终结。让它沉睡在属于它的地方,我内心也会多几分安逸。
我一笔笔的刻下,“萧于弋,阿源。统和一十九年乙卯日”
童年的记忆于我太过遥远,总该有告别的时刻。我心念一动,转身问他,“我从未问过你的大名。”
斡儿依旧沉思着什么事情,无意识的点头,“我是耶律世良。”眉头紧皱低声自语,“奇怪,若恒王拿了它,为什么还一直问我它的下落!”
耶律世良?
这名字比起什么“丑小子”的俗名儿好听多了。
我扬起手中马鞭的柄部,拔出柄鞒,俨然成为了一把匕首,埋首将“阿源”两个字用斜线划去,在上方又添了“耶律世良”四个字,起身将物件放入了第三层书架左侧,用一面盾牌悬挂在上方,隐隐的遮住锦盒。
这一日,我下定了决心,与当年的阿源再无姻缘盟约,是的,我毁约。
当一个人决绝离开时候,是不是周身会散发出不一样的力量?彼时的斡儿应当已经有些察觉,他许久再也没有看过我的眼,只是凝神盯着手中汉玉陷入沉思,直到某一刻从地上一跃而起,似乎心中百般疑惑突然间豁然开朗,仿佛是做了极大的决断,自语道,“我必须离开燕京。”
扑棱棱一声响动,窗边一只鸽子飞入,毛色暗淡,显然受尽了风霜雪寒。他原本紧皱的眉头倏忽舒展开来,异常欢喜,颤颤的伸出右臂,那只鸽子也不畏生,停在了他的虎口处咕咕的叫着。
“那是什么?”我看的明白,这鸽子爪部系着小筒。
他又是诧异,抚上鸽子的羽翼,顺势轻轻卸下竹筒的盖子,一张白色的信笺被卷成圆卷赫然在内。
信笺展开,一行清隽的汉字显得稚嫩。
“见信好,又给你写信了。你或许不认字吧?但我也要写出来诉诉苦。哎,爹爹对们几个孩子管的好凶,每天要抄书,可我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不像班固一样,提笔从戎,去战场上报国呢?我这样很不高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可以告诉我。土弟。”
可那些年的单纯又怎敌得过家国仇恨?未来的列国纷争中的两位,已经被命运之绳牵引在一起了。此时自称土弟,却是他日后最厉害的敌人之一。
他自语,“大灰一年一返,这个小孩应该写了好几封信了,可我并没机会收到。”
夜色渐深,我在一侧心无旁骛的喂着鸽子,他铺开了这卷信笺,在后面用细小的炭条写着回信,甚是认真。
“土弟,见信好,我也想想做个威风磊落的大英雄。可是我想,你爹爹也是为了让你明白,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也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我阿爹要我记住,我相信以后也总有明白的一天。我也不快活,我一辈子也无法与他们匹敌,人活着应该都很愁苦。阿丑哥。”
信笺重新装入,他扬手一挥,鸽子展翅飞出窗外,我飞袖出去熄灭灯烛,走出了庭府。府外月光皎洁如初,已经是子夜。
我坐在他的身后,寻常的姐弟一般,问他些燕京城的玩乐事情,他一一告诉我,什么云清居的如意糕是他最爱吃的糕点,北屯的小兽最多,那只小狐狸受伤被救后就很爱随着他出猎,恒王帐下的人都开始把北屯唤作野狐岭了。
他讲着讲着欢快了许多,却掩饰不住回顾我时眉间的迟疑。
“到了。”远处哥哥下榻的别府大门灯光通红,我待他勒马,要下马。他却突然问了我一句,“于弋阿姐,燕京城没有小王爷了。”
他又道,“是我对你不住。你莫要怪自己”
我知道,他原本对我有所期冀,这才直呼我的名,而这一声“阿姐”,已然明白了我抗拒的心意。这一夜,我们在燕京的暗色夜幕下彼此终结了那个契约。
我不再记得他的身份,他也不再是我的小良人。
这一世,我与他的缘分,原来最初就已经在这里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