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时分,我随着恒王进了城北行营,接过将温酒送至案几前,为他伺候更衣。他本就是风度卓绝,这一身闲服更是从容。
他双手烤着暖炉,看着仓惶进帐的耶律图达,“斡儿被我惯出来的横脾气,跟萧挞凛的死去的儿子萧逊宁一模一样。他是有意亲近斡儿,你莫要糊涂。”他起身斟了杯酒,亲自递给图达,正色道,“本王看重的,是你的忠厚,才敢把斡儿托付给你。他虽然心气太傲,可是秉性纯良,跟他父亲学的汉人的习惯做派,也好管教。”
图达目光掠过地毡,闪过些黯然迟疑,举杯一饮而尽,“图达肝脑涂地,不负重托!”
我这才知道,斡儿并非是耶律图达的亲生儿子,而是某个汉人的子嗣。
可又有哪个汉人,能够有机会让恒王托孤给近臣?
暗夜深沉,殿外风声渐起,烛火点点,眼前的卷册隐隐有些模糊,我在一侧剪烛陪阅,他扶额,有了些许疲乏无奈,“这孩子是恨透我了。”说罢便拂袖拥住我倚在摇椅边,以指尖绕着我的鬓发,却不再言语。
殿外,进来一个侍女,低声道,“殿下,王妃把您的生辰家宴安置在晚宴,不知可否?”
他闭目不理,“任她安排。”依旧拥着我沉沉睡去,指尖轻轻划过脸庞,温柔如水。远方风声席卷,烛火应声而灭,静寂中我侧耳听去,远处城郭风声呼号经久不息。我悄悄打量着这个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过的男人,眉梢眼角渐渐有了些沧桑,更显得成熟,眉梢眼角还是以往的蛊惑心神的幽深难测。
“是你么···”昏暗烛火中,他的声音沉沉低语,似醒非醒,下意识的拥住了我,迷蒙之间对视了一眼,执起我的指尖缓缓抚上他的面颊,眼中柔情无限,珍之重之,仿佛担心不经意间就流逝了。
我不禁怔然半晌,心中怯怯的伸手抚着他的脸,他眼角却不经意滑落一滴滚烫泪水,滑落指尖,迟疑着为他轻轻拂去。
“是你么···”他语音渐渐低沉,十指相扣的手渐渐无力,睡意渐熟,紧紧搂住我的臂膀却并未松开。
“是我···”我早已定住,被他不经意的那缕柔情倾倒,这一生便已经陷入了他的魔咒。
他的认真,比起温柔更有蛊惑人心的作用,已然深入骨髓,又有谁能担当这份温柔。
若能有千万分之一的柔情,我也是甘之若饴,死生追随。我在他的耳边呢喃低语,十指紧扣,“于弋这颗心,这条命,是您的,这一生,肯随您出生入死,赴汤蹈火。”
第二日傍晚,整个燕京城的巡卫戒严,我虽在城北行营,也听帐下的侍卫说起晨间萧挞凛元帅遇刺,身中一刀,被斡儿出手相救。刺客当即自刎身亡。
消息传得迅捷,一个时辰后,我又晓得,刺客是公子源的门客之一。
后来哥哥说起,营帐附近的灰衫蒙面的剑客衣衫已经在附近潜藏许久,飞剑就刺向了元帅。斡儿反映的极快,当即一剑刺出,直中那名刺客的背部,哥哥挥手之间,长剑飞出,重重的击中刺客的肋骨,刺客登时难以招架,屈着双膝跪了下来。
斡儿上前,直接挑开了刺客面部的纱巾,却失声道,“你···”
那刺客胡须浓密,丹凤眼炯炯有神,看不出喜怒哀乐,语气甚是平淡,“主公府上被你这老匹夫灭门,我们这些门客,拼了命也为他复仇!只恨公子源···”
只听他仰天大笑数声,笑声惊动了林深层巅,树叶纷纷坠下,“将军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木柒虽死无憾!”话音未落,斡儿手中剑柄被刺客信手夺下,穿腹而过,血色溅洒了萧挞凛的衣衫,扬溅在斡儿面容上,当啷落地。
哥哥未料到这个刺客这样决绝,而斡儿的脸上溅洒的血点沿着面颊滑落,定定的看着死去的刺客,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原来这座燕京城里,“公子源”有门客三千,善养门客,人人皆愿为主效力,置之死生不顾。公子源,哥哥曾说,汉人对地位尊贵品行高洁之人尊称为“公”,所谓公子也即是他们的后嗣,这个公子源,有这样大的能耐养士三千,人人皆肯为他赴死?
时至今日的我已经明白,斡儿不过是恪守他的原则,决不允许暗箭伤人,虽然厌恶萧挞凛,却依然会出手相助。可有时候太多的原则,或许也意味着更多的弱点。若萧挞凛就此中箭身亡,也许就免去了他一生的身不由己。
当日的我自然不懂,一个陷入了爱慕****的女子,正在烛畔下痴痴的等着心上人的归来,虽然红烛高燃,却最终还是惘然,恒王并没有出现。时间在沙漏的轻柔声中过得极缓,荒垠无际的案边,我已经将我随他的一生想念了一遍。
烛火微动,我的心念也灵光微现,想到了今日的赤色野狐。如若恒王明日夜间来我这里,我便以狐为聘,求他娶我,只愿此生伴他左右。
翌日我纵马去了野狐岭,风起后飒飒飘过发丝,臂上的红纱耀目璀璨,我等着那只狐狸。
它准时出现了,还是那一日狩猎的时间。褐衣少年今日也换了一身紫色锦衣,愈发衬得俊气,遥遥下了马走过来,“原来你长得这样美貌。”
他待我的笑靥甚是和煦,深目微深,却完全没有那日的淡漠,“我在这里,它必然听你的话。”我依着他的话,小心翼翼的伸手抚摸着狐狸,见它耸搭着耳朵,已经不再反抗,心中欢喜,“它肯理我!”
他卸下了箭囊,惬意的坐在我一旁的大石边,自顾修着箭弩,“你若喜欢,那就带回去吧。”
“你肯吗?”我抚着小狐的尾巴,那弯弯的眉眼生涩,却并不畏惧。
“狐狸昼伏夜出,太过吵闹了,你若真受得了便带回去,”他看着我,“它的味道我不喜欢。”
我笑,“你有这么讨厌它?恒王帐下的人都叫你小野狐呢!”他削着手中的弓弩,扬起来细细比量,“我不喜欢这个外号。”
他摇头,修检着地上修造好的弓弩,仿佛那是他世间最珍视的东西。从认识到现在,他除了狩猎时候的欢脱些,其余时间倒像是个···是个小大人,我竟然差些忘了,我比他还要大好几岁。
他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事情呢?
他的眼睛不是寻常见到的类型,深邃清澈,眉骨微高了些,显得鼻梁愈发挺拔,专注认真的目光有种异样的清冽,温煦和冷淡不着一丝痕迹的展示在同一个人身上,却那样自然。
“你的眼睛,真好看。”我的确有这个疑惑,“为什么要叫斡儿呢?”
斡儿抬头,说的也是认真,“我小时候,被一个女孩子嘲笑长得太丑,所以我娘亲给我起这个名字。”
如果真的有那么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俊气的小子呢?我笑,“你骗人!”
他认真的眨了眨眼,“或许是那个女孩子眼力差了些。”
电光火石间,一种莫名的紧张和熟悉涌上心间,我定定的看着他。
我蓦然松了手,身旁赤色小身影一动狂奔而出,如风一般穿过我和他,我的魂魄恍如不见,唇角微动,“你是···”
他扬眉,眨眼微笑,似乎在回应我心底最深处的猜想,也似乎看穿了我的恐慌。
不,怎么可能!怎么会!
他明明是侍卫之子,决计不会是小王爷,不是那个阿源。
可是,他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之子,又怎么会···又怎么会受到恒王这样的关照?
他却笑,“孝穆哥哥说,你来燕京找阿源,现在,我在你的面前。”
“你是杂役,怎么会是他?”我定定的看着他,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冲我笑,“我是杂役,但未必是谁都能使唤的动的杂役。普天之下,谁不是皇帝的臣民?”他走上前来,握住了我的手,“于弋,我终于等到你了。”
那一日的夜色暗淡,燕京城南的火光点点,他引马前行,伴着我一路沉默,我不开口,他在一侧静待着。
“为什么?”我问的简单,他亦是回答的简单,“城破家亡,我改了名字只想活下去。”
“若我来了,你不会是要娶我?”
他听我说“娶”,眼中漾出了笑,“你肯嫁,我必须娶。”
“我不过是后族的庶女,”我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神,寻着借口,他未褪去稚气的面庞有着认真,我也会拒绝的认真些。
“我不再是小王爷了,我会陪你前往上京。”他也定神看着我。
我沉默,目光遥遥凝视着远方的隐隐烽火,他似乎觉察了我的犹豫,沉寂许久,看得出失神惘然,许久,我的衣袖晃动,他想打破这沉寂,才笑,“燕京城的夜有什么好看,我载你去一个地方。”他顺势将我扶上了马匹,而后一跃而上,“坐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