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市北门,对许飞三好友来说,有着无比寻常的意义,从小在这里长大,哪条巷子里养了条狗,什么毛色,谁家大人爱揍孩子,凡此种种无一不尽知。
这几年庐州城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两辆摩托车在北门最大的街口处停了下来,许飞环视着自己熟悉而又感到陌生的地方,侧头看了王刚一眼,意思像是在说,这还是那个曾经我们纵情玩戏过的那条街吗?
王刚一撇嘴,用十分肯定的眼神告诉许飞,放心,没走错地方。
高杰坐在后面,一拍许飞的肩膀,“怎么样,变化大吧,别说你五年没回来了,就是我,明天天一亮说不定这街上又码起幢大楼,什么叫发展”
高杰从风衣兜里摸出烟来,十分潇洒的给自己点上,又取了根送到许飞嘴上,说着,“如今这社会什么都讲求个快,吃饭咱有快餐,买东西咱用快递,就连看个****,都他/娘的有快播,现在这城市发展,都不能叫快发,整个一大跨跃式大发展,当然了,扯这么多跟咱屁关系没有,什么都在快,唯独咱哥们口袋里这票子,哎,不说了,喝几怀去”
许飞吸了一口烟,扭头看着说得口沫横飞的高杰,点头一笑,不紧不慢地说着,“正官格无财运,难成富贵”
高杰有些没听明白,眨着眼道,“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看你面相喽,桃花坐运冠带位,一生多色/情是非”
高杰更是不解,“你这念叨什么,什么面相,你还会看相?什么意思呀?”
许飞哼哼一笑,随手一弹将手里刚吸两口的烟圈准确的投进了路边的垃圾筒,“意思就是说你这个命里注定财运昌盛,却偏偏又命犯桃花,最终也会落得个成也女人败也女人的结果”
高杰愣了愣,嘴里咕噜着,“什么成也女人败也女人,你胡咧咧的吧,哥们我现在一招手,姑娘大把的来”说着他用手指一撩额前那缕黄毛,满满的自信。
“两回事,我看你就是女人太多了,收收心吧”许飞扭动油门,车子快速的窜了出去。
“咳,咳,你慢点成不,咳,我他/妈把烟屁股给吞下去了”高杰脸红脖子粗,在后面直扣嗓子眼。
转过几条街,钻过几条巷子,七扭八拐之后,来到一条只有两三米宽的青石板街上,街两边一路到头尽是各种灯箱招牌,如某大排档,某某特色烧烤,某某某洗头房,两边店门前的遮阳棚沿路而去,走在街面上,就如同是漫步在华山的一线天景点之下。
作为北门唯一一处没有或者说正在拆迁中的老城区,这里是老北门人仅存的一点记忆,典型的七八十年代的建筑,红砖楼房,青石铺路,各行各业,古色古香,只不过用不了多久这里也会被高楼大厦所取代。
三人在路边停好车,这里一切如旧,一切还和五年前一样,但现在这寻常的一切在许飞看来却另有一番滋味,五年中,在许飞的世界里,只有铁门铁窗,和幽暗的天花板,还有无穷无尽的枯燥。
许飞朝着昔日三人常来的小饭馆走去,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又回到了五年前,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天真烂漫的杜小莫,肆无忌惮的在这里横冲直撞,在一群小贩的惊叫声中,两人欢笑而过,在走出街口的时候,小莫还不忘记朝他们吐吐舌头。
“走呀,发什么呆呀,不认识了?”高杰推了一把望着街头发呆的许飞。
张家老店,说起这馆子,那可真有些年头了,至少许飞他们从记事起,这馆子就在这条街上,一家很平常的小饭馆,没有任何的特色,店里的菜单还是采用很久以前那种木牌式,一块块整齐地挂在后墙上,都是一些家常菜式,就连给客人就餐用的桌椅都是一水的老式木制,按理说像这种馆子那早就应该淘汰了,但是,店主却从改革开放后一直经营到了现在,如果不是城市发展,可能他会一直做到退休,以前许飞问他为什么不重新装修下,看看别家的馆子,那都一水的现代装饰,你看看你这,连地板都是红砖,也太没档次了,店主是个中年男人,老实巴交,摸摸头,说,山珍海味老吃也腻,席梦思睡多了偶尔换换硬板床也是个感受。
许飞领头走进张家老店,掀起空调帘,此时正是上午十点左右,不中不午,还不到饭点,店里没有一个客人,只有七八张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桌椅。
店主正在后院洗菜,听到前面有声音,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了出来。
“哟,二子,三子,这,这不是大飞嘛,你,你不是”张家老店的老板兼厨师,笑脸而出,见是老客人,忙随口而谈,但一看到许飞他不觉愣了一下,皱眉想了一阵。
“刚出来,张叔还记得我呀”许飞将旅游包轻轻的搭在边上的椅靠上,有些不自然的说着,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好好,出来就好,重新来过,不要紧,坐坐,一会尝尝老叔的手艺退步了没有,那什么,大梅呀,出来,拿箱啤酒,大飞呀,叔请你们喝”
这些年,在里面,许飞见多了各种盛气凌人的囚犯,老张叔的盛情让他备感亲切,他笑了笑。
老张叔还是那样,只是头上有些谢顶,高杰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腿往边的桌子上一搭,指指许飞,“坐下坐下,你还不知道他,都快成咱半个爹了”
哑巴王刚拍拍许飞,指指椅子,又指指老张叔的背影,然后一竖大拇指。
没多大会,喷香的饭菜便端了上来,老张叔一连同许飞干几杯,说完一些祝福和鼓励的话后便说不打扰你们刘关张三兄弟重聚,后面还有活。
或许是在里面时油水太少,许飞面对着这一桌司空见惯家常菜,那是连连直往嘴里送,尽享口舌之福,王刚和高杰连连摇头,赌咒发誓般暗暗作着决定,这辈子,咋的也不能进那里面。
高杰端着酒杯,看着许飞的吃相,皱起眉,敲了敲桌面道,“你慢点,没人和你抢,来,咱哥仨满一个”
王刚扔下嘴里的鸡腿,闷头嗯了一声,忙也跟着举起了杯子,拍拍胸,再用手指划了一个圆,又竖了竖大拇指。
许飞知道他是想说,兄弟们又在一起了,真好。
三人一饮而尽,随后同声哈哈一笑,正在后院择菜的老张闻声探头一望,呵呵一笑,摇头轻声自语着,“这三个小子”说着又忙着手里的活计。
许飞放下酒杯,高杰翻出烟了,往二人桌前各扔一支。
“二子,这些年怎么样?”许飞点着烟。
高杰一甩头发,吐着烟圈道,“能怎么样,混日子呗”
许飞又看了看王刚,王刚点点头。
“这叫什么话,都快三十了,还不正经找份事做”许飞在说这话时,心里一阵心虚,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王刚自倒了杯酒,仰头而尽,“你还不知道我,散惯了,这些年虽然钱没多挣,不过路子咱跑开了,就是没逮倒好机会”
许飞一笑,“你呀,三子,你呢,你在做什么?”
王刚一歪嘴,表情很是难堪。
高杰道,“他呀,跟着我混呗,有我吃的,就不会少了三子的那份,这几年建筑行业正旺,咱俩在工地上找了点小活,送点材料,抽点小钱”
许飞点点头,“嗯,这也不错呀”
“不错个鬼呢,大头都是那大老板拿,咱充其量也就赚点跑腿钱,就那些老板,嘿”说到这,高杰有些激动,似乎和他打过交道的老板都是王八蛋,他一抹嘴,蹲在了椅子上,“一个比着一个王八蛋,就上星期,哥们打一朋友手里拉了几车保温材料,原本谈好的价,等我把东西送到工地,这王八蛋,愣是压了我一成的价,晚上还非得让我带他去蓝天娱乐城,你说这王八蛋,人模狗样,脖子上套一半斤重的狗链子,站起来没武大郎高,还非得一手抱一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小姐带着儿子出台呢”
许飞与王刚哈哈一笑。
“你这嘴也太损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生意人不都这样嘛,别急,慢慢来”许飞给高杰满了一杯。
高杰似乎在这骂了一通,气也顺了,说,“得,别说我了,你呢,你这有什么打算没?”
许飞和王刚碰了碰杯,饮了一杯,随后许飞沉默了一会,他也不知道自己打算做的什么,出来的时候,政府给他推荐了份工作,是在一个工厂里做勤杂,说是从小做起,许飞还没想好要不要去。
“不知道,这城市变化太大了,我都感觉自己有些不适应,过几天回乡下看看我爸妈,然后还有点私事要办,对了,你父母都好吗?还有三子?”许飞脸上有几分惆怅,前路渺茫。
王刚点点头,高杰说,“嗯,都好,我和王刚家都搬家了,以前的老房子前年拆了,分了新房,你家,你家”
“嗯,我明白,明白”许飞喝着酒,掩饰着对家人的愧疚。
原本他们三人都住一个楼里,但是五年前许飞被判严重伤人罪,入狱,随之而来的便是让许家倾家荡产的民事赔偿,许家父母东挪西借,后来又卖掉房子,才将这笔钱凑齐,好在是在乡下还有祖屋,于是许家举家离开了庐州,这一切都是许飞带来的。
气氛变得有些压抑,三人埋头喝着酒,许飞见他的不悦害得两兄弟也跟着烦恼,便轻咳几声,强颜而笑,“二子,三子,得,不高兴的事都过去了,来,三兄弟一条心,其力断金,干!”
三人又是一通好喝,正喝时,许飞又想起刚在监狱门口他问杜小莫的情况时,高杰好像在有意回避,他便边喝边装作是随口问着,“二子,小莫最近怎么样?你们联系过没有?”
高杰正端酒往嘴里送,闻言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王刚,马上又回过神来,“呵呵,咱今天哥们之间论兄弟情份,不提她,不提,大飞,你还记得咱楼下那陆婶吗?”
许飞见他又叉开了话题便料定小莫身上一定有大的变故,他想了想,淡然的点点头,“记得,不就是那常给人说媒的嘛,老公死了十多年的那个”
“对对,就是她,人现在可是老母鸡变鸭,混壮了”
“怎么的,难不成她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不是,人现在业务可做大发了,在咱们那片街面上可是响当当,李婶婚姻介绍所,人当老板了”
“哟,是吗”
“可不咋的,那,瞅瞅”说着,高杰从风衣兜里掏出一叠相片,甩在了桌子上。
许飞有些不明白,王刚在一旁呵呵直乐,看来这两家伙在憋坏呢。
“这什么呀?”许飞随手扒拉着这些相片,都是些年轻女人的单人照,一个比着一个风情万种。
高杰拿出其中一张,指着说,“这些可都是我找李婶连抢带哄,费了我好一通口水才弄来的,那,这个,怎么样,模样,身段都不赖吧?”
许飞不解,点点头道,“还行”
高杰一阵坏笑,“选一个呗”
许飞有些明白了,他正了正色,“小莫到底怎么了?”
高杰没理他,若无其事的翻过相片,“这后面有她的简历,我给你念念,李小丽,女,二十八岁,X大金融系毕业,现供职于一中外合资企业,年收入三十万,欲觅一三十岁左右,相貌端正,无不良嗜好,年收入与其相当的男士为伴,听听,这条件”
高杰眉飞色舞的说着,但许飞仍是一本正经,目光根本就没在那相片上,而是紧紧的盯着高杰的眼精。
高杰见状,笑道,“不喜欢那?得,换一个,咱要能年收入三十万,怎么着也得选一十八的,那,再看这个,嘿,你说气不气人,这还是一九零后,咱仨还光棍着呢,她二十二岁也跑来凑热闹,还有没有天理了”
“二子,告诉我,小莫怎么了?”许飞仍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语气。
高杰的脸也僵了下来,他看了王刚一眼,王刚低头胡乱往嘴里塞着吃食。
“二子,到底怎么了,你遮遮掩掩了半天,就不能和兄弟说句实话吗?”
高杰只觉心中一团火起,把相片往桌上一扔,拿起桌上的酒杯,仰头见底,‘当’的一声,杯子重重的落回原地。
“你有完没完,小莫小莫,五年了,当初不是她你也用不着坐这牢”高杰生气了。
“当年的事我不怪她,再说我怎么进去的你不明白吗?今天我出来了,你在我面前一而再的闭口不提她,我会怎么想,告诉我”
这时,王刚伸手拍了拍许飞的肩膀,然后摇摇头,意思是让他不要问。
“行,我告诉你,那个你曾经为她坐了五年牢的杜小莫这些年她做了些什么,你难道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吗?自从你进去后,她有没有去看过你,没有,一次都没有,她干什么,她忙着呢,忙着嫁人生孩子呢,如今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还在这对她念念不忘,可笑吗?”高杰有些失控,最后都成了吼。
张叔闻声忙跑出来,“你看,三兄弟好不容易聚在一块,别吵,别吵,有话好好说,呀”
这个消息对许飞来说倒不是很意外,毕竟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时间能磨灭一切,包括曾经山盟海过的爱情,他出来的前几天已经作好了应对一切变故的的心态,只是当这事真的出现时,他沉默了,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许飞站了起来,转身朝店外走着。
“大飞,你上哪?”高杰叫住了他。
“出去走走”
“一起”
“不用”
高杰对王刚使了个眼色,王刚会意,起身要跟着。
许飞猛的一转身,“别跟着我,我他/妈就想一个人静静,可以吗?放心,大风大浪我都过来了,这事算个球?”
高杰了解许飞,说一不二说,便道,“好,不过,晚上去我家睡”
高杰知道在这个城市里现在还没有许飞的容身之处。
许飞转身走向门口,“不用,明天如果有空的话,早上八点北门街口见,陪我去接个人”
“好,去哪,要不要弄辆车?”
“随便,市火葬场”说完许飞大步而去,他的内心此刻正被高杰那句‘她嫁人了’的话绞成了一团乱麻,他需要静静,将那份五年的执着沉下去,一切要重新来过,这里面不应该再有杜小莫这个名字。
许飞走后,高杰愣住了,目瞪口呆,慢慢地转过头问王刚,“他,刚,刚说什么?明天去火葬场,接人?我没听错吧?”
王刚很肯定的点点头。
高杰脸一紧,喉结一阵涌动,咽下一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