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光温和美好,陈帝于案前习字,忽然道:“好些日子没有看到许爱卿了。”
知言的脸红了红,想必天子忘记了,她升官去了礼部,然后又被贬回太史局,她定了定心神道:“启禀陛下,微臣前些日子被调往礼部协助嘉宁公主择驸一事,如今又回到了太史局。”
“你在这里,朕也不觉得闷。”陈帝神情严肃,语气却是轻松的,“不像太史局其他的官员,索然无味。”
“微臣自当尽心竭力。”知言偷眼望向陈帝,见他满意地放下笔,“随朕出去走走。”
“是。”
张顺公公弯着脊背,索瑟着身子一瞧,难得陛下今日兴致大好,竟然走出了御书房。遂向左右使了个眼色,一行宫娥分列两行,袅袅跟在身后。
“嘉宁还是选了何家的子孙。”陈帝道。
不是何子非、倒是何岑,说来说去也是姓何,知言恭敬道:“周太子形貌昳丽,文采出众,是不可多得的佳公子。”
明黄色的身影缓缓而行,发出赞许的声音,“嗯,听你这样说,倒是差不了的。”
知言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跟在天子身后。走着走着,便来到了一处荒芜之地。知言记忆力颇佳,犹记得这便是鸾贵妃当日趁着月色而来的静心斋。
一行宫娥在数百步之外停下,仿佛皇帝时常会来此处一般。知言跟在身后,进退两难,忽听皇帝道:“我时常踱步至此,却从未迈入大门一步。”
天子这是在与她说话?是否意味着,她该随着陛下入内?
破旧的宫门缓缓打开。因常年紧闭,此时一开门,吱吱呀呀的铁锈声不绝于耳。静心斋不大,院中绿树成荫,因常年无人修剪,有参天之势。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唯有一个年长的宫女在清扫浮尘。
见到来人,宫女“扑通”一声跪下,怯懦道:“皇、皇、皇上!”这宫女似是许久没有发声,沙哑的嗓子突然破音,听得人心中如有猫爪抓挠。
然后便有一双哀怨的,含恨带泪的双眼向知言瞧来。只一瞬间,那眼神化作呆滞无神的模样,仿佛她方才所见只是错觉。
眼睛的主人是一位素衣妇人,她静静坐在院子角落的台阶上晒太阳。若非那凌厉的眼神,知言甚至没有发现院子里竟然还有第二个人。
那妇人十分美貌,琥珀色的眸子却黯淡无光,静如死灰。知言忽然觉得,那双眼睛像极了玉王孔轩。
“听雨。”陈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沧桑。
那名被唤作听雨的妇人纹丝未动,仿佛并未听到他的呼唤。《陈史》记载,贤妃荣听雨,诞三子轩、四女玉瑶,因癫疯症常年居于后宫。
“听雨,玉瑶要嫁人了。”陈帝便又说了一句。
她的眸子依然死灰,只是嘴角微微牵起,“玉……瑶。”
这一日,除了对女儿孔玉瑶的闺名有一丝反应,荣贤妃完完全全如木偶一般,了无生气。
越是看到荣贤妃痴傻的模样,知言心中便越是不安,她隐约猜测,定是荣贤妃心中有难言之隐,才不得已七年如一日,装作癫疯模样。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这个女人隐瞒最近亲的丈夫子女?
自从看望过荣贤妃,陈帝的面色便逐渐灰暗,似是病兆初显。知言不敢耽误,连忙将陈帝送至龙隐殿,可陈帝却似有心事一般,径直走入御书房,伏案做起画来。
知言在一旁研磨侍奉,见他右腕悬空,下笔流畅,行云流水间,婀娜的少女便跃然纸上。那少女眸子清亮,似是嘉宁公主,看得久了,又好像是荣贤妃。
“朕似乎已记不得听雨的模样。”陈帝的颓然坐下,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陛下哪里不适?是否需要请太医?”知言连忙问。
“不碍事。”陈帝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含在嘴里。
那药丸好似灵丹妙药,他刚刚吞下,痛苦的神情便逐渐缓解。
已故的魏皇后,太子孔蛟及陈皇后……原来陈帝日日作画,为的是不忘记他生命中的重要之人,然而荣贤妃是个特例。既然陈帝如此思念她,她又为何假装痴傻?
正思量间,鸾贵妃娇媚的声音由远及近,“陛下,您怎么了?”
她快步上前,轻轻站在陈帝身后,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压着他的太阳穴,“您又在吃药了。”鸾贵妃瞧着案上的瓷瓶,面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朕实在是难受。”陈帝艰难道。
眼前不过是老夫少妻闲话家常,知言不便久留,便知趣地退下了。
刚一出御书房,便与迎面而来的太子打了个照面,太子忽然在她面前停住,朗声道:“谁在里面?”
“鸾贵妃。”知言说罢便要告退。
“许知言。”太子的声音忽然拉长,“你随我来。”
知言心里咯噔一下,却仍是不情愿地跟在太子身后。孔诏似乎并不担心父皇的安危,得知鸾贵妃在御书房侍奉左右,便往东宫而去。
“本宫将你贬入太史局,你可有怨言?”太子着杏黄袍,举手投足间的贵气,与陈帝颇为相似。
“实乃是微臣有过失在先,不敢有怨言。”知言答。
“你入仕以来,平步青云,少不了同僚的排挤与嫉恨,本宫借机贬你,却也是对你的一番历练。”
“谢殿下提点。”太子孔诏辅政以来,政治清明,国泰民安,倒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君,对于他的一番话,知言心中也十分赞同。
“本宫原以为,你是玉王的人。”太子忽然转过身来,与知言平视。
知言心中咯噔一下,却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孔诏对视。太子看了许久,眼前仍是目光平静无波的内史许知言,不由哈哈大笑,“然而自你入仕以来,勤政本分,打消了本宫的顾虑。”
知言不知太子何意,低声道:“请殿下明示。”
“礼部尚书裴朗,已过了告老还乡的年龄,本宫正愁无人可用。”太子道。
此时此刻身在东宫之中,她还有第二种选择?
只要脑子不笨,都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表态。知言下意识撩起官袍便跪,“微臣万死不辞,愿辅佐殿下一登大统。”
“许爱卿聪慧至此,本宫十分满意。”太子扬唇微笑,恰如东边升起的朝阳。
当年秋冬,内史许知言主编了《魏史》、《黎史》及《周史》等。至此,魏及周边小国的百年历史、朝代更迭皆有书籍记录。许知言因而调任礼部,次年春,又辅助礼部尚书裴朗,操办了嘉宁公主大婚。
十六岁的少年许知言,擢升为四品礼部右侍郎一职。这令礼部尚书裴朗左右为难,裴朗为官几十载,从未见过凭借男色一跃而上的官员。况且这个许知言实在不怎样,听闻此人曾做过御周候的暖床书童,而后又与吏部的岳南枝、太史局的冷修皆有染。可偏偏这样一个败类,令太子殿下青眼有加,频频升官,如此少年,今后如何共事?
就任礼部右侍郎的当晚,府上一片喧闹。诸位平日里交好的同僚皆来庆祝,一时间觥筹交错,便多喝了几杯。礼部侍郎岳南枝瞧着她醉醺醺的模样,实在惊恐此人酒后漏了马脚,便扶起她往卧房走去。
谁知铁面金刚般挡道的吏部尚书齐皓站在回廊的尽头冷眼瞧着他们。岳南枝与齐皓虽然同在吏部为官,却时常有不合的传言。知言睁开惺忪的睡眼,打量着齐皓长如马脸的模样,瞬间醒酒,“我去后面更衣,你不必管我。”说罢晃悠悠地开溜。
见礼部侍郎走远,齐皓冷冷道:“闹够了没有?”
岳南枝微微一笑,模样胜过女子,她指了指自己道:“我与知言?”
知言?岳南枝如此称呼一个年轻男子?齐皓面色更黑。
“我实在是喜欢知言,愿意与他一起。”岳南枝饮了酒,脸色微微泛红。
“你可知朝臣如何诋毁你?”齐皓问。
“诋毁?”岳南枝偏着脑袋想了一会,“本官御试那一年,本应是状元郎。可齐大人一番平白无故的说辞,便叫我险些落榜。若说诋毁,还有谁比得过你?”
齐皓面容更冷,“所以我在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
岳南枝摇摇头,“过去这么多年了。”
齐皓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岳南枝,只见他兀自笑笑,眼角的泪花在昏暗的灯光下无比刺眼,“何必惺惺作态。”
齐皓忽然上前一步,将岳南枝带入无人的黑暗中,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对准她的两片嘴唇狠狠吻了下去。
“齐皓你……唔……”越是挣扎,齐皓便越是吻得用力。
方才还躲在墙角的偷听的知言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岳南枝被齐皓抵在矮墙处。老天爷,她都看到了什么!齐皓要在她府里做什么!放肆!尚未从震惊中恢复,知言便被人揽住了腰肢捂住了嘴。
只会在背后偷袭,除了御周候还能有谁?经过他这一番折腾,知言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直逼喉咙,欲喷薄而出。
“呃……呃。”知言忽然干呕起来。
御周候显然发现了怀中之人的异常,不由扳过她的身子来瞧,忽然之间,当晚的饭菜借着酒劲,被知言尽数吐在了何子非靛蓝而华贵的长衫之上。
知言心知御周候不会放过她,索性两眼一闭,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在问他,齐皓与岳南枝,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御周候说,恰如你我之间的姻缘。
知言说,那不是姻缘,相互欣赏又相互提防、相互爱慕又相互伤害,那是孽缘。
御周候说,对,是孽缘。
她还欲说些什么,御周候开始一件一件剥下她的衣裳,他的笑是她从未见过的,他在她耳边轻轻吐气,“教你再逞能!”
酒后好梦,实在香艳,直至日上三竿,知言才悠悠转醒。眼前的景致实在如梦境一般香艳,她不由眨了眨眼睛,尴尬道:“早。”
“早。”御周候白色的里衣肆无忌惮地敞开,露出宽阔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