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言未曾留意到何岑。孔玉瑶自诩大国公主,却也未曾想到何岑这小国皇子是何方神圣。只知这位名唤岑壑的公子,当真虚弱地厉害,就连坐马车颠簸一两个时辰,也会累得面色苍白。
宁儿一边赶车,一边不由轻声道:“公子,您可还好?”
岑壑抚着胸口笑道:“不碍事。”
孔玉瑶的眼睛滴溜溜在岑壑身上转了一圈,轻声问,“岑公子可是身体抱恙?”
岑壑咳嗽一声,面皮通红,“岑某自幼体弱多病,见笑了。”
“哪里的话!”孔玉瑶笑道:“公子何不学一门武艺傍身,也可强身健体!”瞧岑壑这瘦弱的小身板,若是那宁儿不在,她当真要好好拿捏他一番。
“岑某腰椎有伤,习不得武。”岑壑摇摇头。
孔玉瑶心头大快,原来这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竟然还敢如此放肆,在她头上动水!心中虽是这般想,面上仍是关心的神情,“公子容姿秀美,气度非凡,倒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公子,怎会重伤至此?”
岑壑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她话中的讽刺,脸上反而泛起明媚的华彩,似是回想起了心爱的女子,“幼时贪玩,与兄长至林中逐猎,为猛兽所伤。”
孔玉瑶“哦”了一声,“兄长没有保护你么?”
岑壑笑笑,却一脸满足,“我保护了兄长。”
孔玉瑶是天/朝独一无二的盛宠小公主,自幼便被兄长们视为掌中宝,不能明白竟有兄长舍弃幼弟之理!她不由愤愤道:“岂有此理,竟有这样的兄长!他定会悔恨终身!”
岑壑闻此,黯然垂下双眸。
见他忽然间神情没落,孔玉瑶连忙收敛了愤怒,试探道:“你这样伤心……难道是你兄长已经不在?”
岑壑摇头,“这倒不是,年幼家贫,难以负担兄长与我二人,兄长便离家远行了。”
年幼家贫?孔玉瑶怎能相信这般白嫩的少年出自贫寒之家,想来也是满嘴谎话。她柔声道:“如此说来,你与兄长已经多年未见?”
“不错。”岑壑抬头看她,“我此番而来,便是为了见兄长一面。”
“你兄长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或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孔玉瑶心道这位娇柔公子虽不诚实,毕竟是位身残志坚教她怜悯之人。她托人稍稍去户部一查,便可教他兄弟早日团聚。
“兄长住在西京。”岑壑刚一开口,便见孔玉瑶神色忽变,正欲询问,宁儿聒噪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廊水镇到了。”
说罢驻马停车,掀开轿帘。宁儿的眼睛在自己公子身上巡了三周,见他衣冠整齐,神色如常,这才放心道:“我扶公子下来。”
“这一路辛苦你了。”娇柔公子长且纤直的手指缓缓搭在宁儿的手臂上,轻轻一跃,下了马车。
孔玉瑶瞧着岑壑那不胜凉风的模样,嗤笑一声,便也跳下车来。
若是长夏炎热,父皇便要远去运天城避暑,廊水镇乃是必经之地。孔玉瑶也曾坐在马车上,远远瞧着街市永昼,雾霭霓虹,却从未在此逗留过。此处距离西京很近,因而商贾云集,繁荣不已,又因其被长河环绕,秀美多姿,景致非凡。
三人乘着一只小舟,顺着廊水镇的河流一路而下,伴着撑船老者吟唱的水乡小调,在这无边的景色中徜徉肆恣。
“三位都是外地人罢?”老者笑问。
岑壑点头,“不错,不知这廊水镇还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有趣?”老者抚须笑道:“廊水镇不过是临京小镇,西京城才叫个气派!三位倒不妨一去。”
西京城有什么可看,孔玉瑶心道。却听那老者继续说,“尤其是今年,我大陈公主要选驸马啦!一定是热闹得很。”
“哦?”岑壑微微向前探身,倒是来了兴致,“可是传闻中的嘉宁公主?”
“正是、正是!”老者连忙道:“我们公主可是貌美如花的哩!倒不知谁家的儿郎有这个福分!”
“如此这般,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机会!”岑壑点头道。
身旁的宁儿忽然笑了起来,“姚公子,你的脸都红了,莫不是也要一搏驸马人选?”
孔玉瑶才反应过来这位“姚公子”是她本人,摇头道:“才没有。”
“没有就好。”宁儿抱紧了怀里的长剑,“我听到的却不是那么回事,都说那公主年少骄纵,是个闯祸精!”
“简直是……无稽之谈!”孔玉瑶怒极,一阵急火冲入脑门,脸上便更红了。
“哎呦呦,还说没有。”宁儿瞧了岑壑一眼,“公子您瞧瞧,都羞成这般了。”
岑壑不说话,只一个眼神望向宁儿,她便知趣地闭嘴。他目光在孔玉瑶侧脸落下,见她远远看着水中的波光粼粼,眸中变幻万千,不知想些什么。
小船一路穿行,路遇一队红色行人浩浩荡荡,竟是有人家在嫁娶。孔玉瑶瞧着瞧着,忽然叹气道:“普通人家的女儿尚能自由婚配,帝女连这么一点自由都没有,当真不公。”
“有何不公?”岑壑偏过头,洁白的脸浮起笑容。
“连平常人家的女儿都不及?”孔玉瑶抱怨。
“不及平常人家下地劳作?辛苦谋生?”岑壑反问。
孔玉瑶从未考虑过这些,一时语塞。
“譬如神明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食百家供奉,自然要做庇佑万民之事,忍孤身一人之寂寞。”岑壑悠悠道:“虽说不能选择出身是平民还是贵族,却也应做与身份相称之事,才不枉你比旁人更为尊贵的高位。”
自幼锦衣玉食,只道是天经地义,孔玉瑶又哪里有过在其位谋其政的想法。她不甘心道:“你休要教训我!”
“我哪里敢教训你。”岑壑干咳一声,转过脸去。明媚的日光在他脸上划过,温软撩人,“只是与生俱来的责任而已。”
他分明是说,公主就是个蛀虫!公主可不就是她本人么,不是教训她还有谁。
转念一想,她只顾着出逃,却从未想过后事如何。她这一走,长宁宫上上下下皆有失职之罪,再说那日日进宫的听风苑,又岂能脱得了干系……这本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如今却要旁人来背负。
心中的不安渐渐放大,待她看清那岸上新郎的模样,心中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忽然间崩塌。只见那马上的新郎官,年龄已经能做她爹,迎亲队伍如此规模宏大,想必是当地来头不小之人。
岸边也围满了人,都在窃窃私语说些什么。孔玉瑶问道:“新郎官是何人?”
撑船的老者叹气道:“那是本镇的王善人。”
“姓王名善人?”孔玉瑶笑道:“那王善人今日娶亲?”
“不知又糟践了谁家的姑娘……哎。”撑船人摇头道:“谁让王善人的侄子,在京城做着大官。”
大官?孔玉瑶冷笑一声,难道还有比天大的官,她又问“他的侄子是谁?”
“王史大人。”老者压低了声音。
公主虽然不谙朝政,对王史大人却也不陌生,乃是三品吏部尚书。三品官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担负着百官考核的重任,御周候出事之后,王史大人可没少在父皇面前嚼舌根。
孔玉瑶想到此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扬声道:“船家,靠岸。”
这位姚公子显然是要管官家的闲事,宁儿看在眼中,急在心上,连忙起身欲拦。岑壑却轻唤了声“宁儿”,示意她退下。
船刚一靠岸,迎亲的队伍忽然停下。人群出爆发出一阵阵叹息声来。孔玉瑶上前一看,却见那花轿中骨碌碌滚下一个女子来,正是今日的新娘。
那新娘头上的凤冠早摔在了地上,露出巴掌大的一张精致小脸来,白皙的脸上交错纵横的是斑驳泪痕,呜咽的口中还塞着一方帕子。再看那周身,皆被人用手指粗细的麻绳困了,细细密密地缠在大红的喜服上。这哪里是成亲,分明是上刑!
新娘刚刚落地,便冲上去四五个披红的壮丁,将她强行塞回了轿子里。王善人忙道:“小心着点儿,莫要伤了小娘子。”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说这女子是今日一早卖身葬父的孤女,不想被那王善人看上。可这姑娘披麻戴孝,甚是不吉利,王善人干脆将她绑了,把喜服往身上一套,便强虏了姑娘回去。可惜那姑娘的老父,尸体还停在城东的残垣断壁之下。
此时不过是下午,这位王善人还真是眼疾手快。孔玉瑶冷笑着摸出怀中偷袭岑壑未果的簪子,对着马上的新郎官便是用力一掷。所以人的目光都被新娘子引了去,只听新郎官“哎呦”一声,坠下马来。
随从上去一瞧,哎呦我去!主子满是褶子的老脸上,竟被利器扎了个血洞,正在汩汩地冒着血水。孔玉瑶身旁的百姓瞧见这么个温和公子竟然出手杀人,大叫着“出人命啦!”四散奔逃。
孔玉瑶还愣在原地,忽然被人牵住了右手,一路奔逃。待看清楚那人娇弱的模样,她笑道:“你放开我罢。”
“还等着吃官司不成?”岑壑问。
孔玉瑶环顾四周,“宁儿呢?”
“殿后。”
王善人乃是镇上首富,手下爪牙瞬时四散追捕。孔玉瑶心知今日之事过于冒险,却也不枉她这一回出宫。
“岑壑,你站住。”孔玉瑶道。
岑壑停下脚步,连连喘息。
“今日之事,是我拖累了你。看在你救我这一回,我便不记恨你那洗脚之事……”孔玉瑶结结巴巴道,本想趁着宁儿不在好生报复他一回,可面对这般娇柔的公子,她竟下不了手。
“你走。”孔玉瑶说罢,挡在他身前,迎着骑马追捕的一行侍卫,倒是束手就擒的模样。
岑壑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按上她的肩膀:“后会有期。”
孔玉瑶再次回头,便见岑壑消失的无隐无踪,不禁暗骂,“好个只顾自己逃命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