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杜振财蹲在柴头岭村正门不远的一棵树下,烟斗叼在嘴里,掏出一包斗烟丝,抓出一小撮,在烟包上捏上放下,成一小团团了,才不慌不忙地塞进烟斗里,慢慢点燃。
但他抽着烟斗,不时发出“吭吭”的咳嗽声。
杜仁昌挑着一担砖从他面前走过,肩膀“咯吱,咯吱”地响着。
“挑砖做什么呢?”杜振财张着没牙的漏风嘴问。
杜仁昌迈着较快的小步子,喘息声颇急,只低头瞅了瞅自己的一副担子,没有应他。
连塘养从村外的小路上向柴头岭村正门走来,脸儿象有些绷着似的。
“这个山外人,他来找谁呢?”
杜振财自言自语,盯着连塘养看。这时他喉咙突然痒,不由自主地连续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猛烈咳嗽。
“倒灶坯,哪个咒我,叫我这样咳呢!”杜振财给咳得有点儿辛苦,身子向前倾,头一低一低的,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这时那连塘养已不在村外,进了大门。杜振财并不很有心想知道他来本村要做什么,见他不再看得见人了,就自己用力叫喉咙“唔唔”了两声,将一口浓痰吐了出去,然后就继续抽烟。
杜仁昌挑了空担子回来。
杜振财吸了一大口烟,长长地吐了出去:“阿昌,你挑那么多砖头干什么?”
“准备盖间屋用。”这回杜仁昌停住了脚步。
“你家有屋,还要盖屋?”
“锋古不晓得哪日要讨新妇,到时得分家啊。”
“嗨,分什么家!住在一起又省钱,又亲热。”
“可存下钱没用啊,到时我不晓得什么时候两腿一蹬,花不了的钱就全留给子女了!”
“讲屁话!钱不是留给子女的留给哪个?留给猪,留给狗吗?”杜振财说话直通通的。
“留子女是要留一点儿,可自己也要用一点儿啊!”
“用,是要用,自己多用一点儿。”杜振财不无讥讽地又说。
“那没办法的,自己做到的自己总得用。“杜仁昌眉头皱了皱说。
“是啊,要用,等自己现在先用光了,子女还用个屁啊!”
“不会用光的,怎么会用光呢?”
杜仁昌很不高兴,没再说什么,走了过去。
这时,进入柴头岭村大门内的连塘养走进了杜德威家。
“杜村长,我来跟你谈谈贵公子的事儿。”连塘养开门见山。
“你讲。”杜德威神情显得有些严峻地说。
“贵公子杜启源今日在学堂里领着一帮调皮子打了一个学生,用木棍打,打得满脸是血。”
“有这样的事儿吗?那个浪荡子,总是不学好,叫人老操心!”杜德威瞪起眼,对内院喊,“阿源古,你给我死出来!”
“有什么事儿啊?”杜启源从内院走出来,神情还显得颇轻松的样儿。
“今日是不是你领人打了一个学生?”
“是他惹我,还先打我,我才叫人打他的。”杜启源说。
“你的话儿我不会信。象你这样的浪荡子,成日在外边招事惹非,今日罚你不准吃饭。”
“今日我不想吃饭,我只吃菜得了。”
“菜更不准吃!”
“我要吃!我要吃!我一定要吃!”杜启源高声地叫着道。
杜德威不理他,转向连塘养:“子不教,父之过啊,连先生你放心,我会好好管教他的,决不会再让他在外边惹事生非。还有,那个学生先叫他去治伤,到时花多少药钱,我赔回他多少药钱。”
九
牛轭架在了牛的脖子上,杜月雨捋起了袖子。
春耕已经开始,除了杜月雨,父亲杜克林、母亲张秋娥也到了,牛轭由父亲扛来,水牛由母亲牵来,耘锄由杜月雨提来……
这两年,每次犁田都是杜月雨先犁,父亲后犁,母亲在他们累了的时候帮扶帮扶,或给他们倒开水,或给他们送来毛巾。
远处传来了犁田的号子,那是杜源宗在唱,杜源宗到田里是整日要唱的,唱得男性味十足而又很有磁性,伊伊呀呀地拖着悠长的尾音。
杜月雨和父母都不唱犁田的号子,只爱低着头犁田。牛拉着犁稳步地往前走,犁尖过后,整齐好看的泥浪便松软、细腻地铺在了干燥的田中,黑黑的、润润的,潮潮的,叫人生出一种爱的感觉。
用犁翻犁过的土地,总是还很大块很大块的,而且高低严重不平整,如果就这样下种,那秧苗会长得很不整齐,产量会受影响。因此这时杜月雨在前边犁出了泥块,张秋娥就在后边用耘锄再把它们锄碎一下,锄平整一些。
钱春辉出现在了出村的村道上,他走得离杜月雨家的田比较近时,脚步似乎迟疑了一下,对着她凝视了一会儿。
在她的心中,她对他有意,也期待着他对她有意。岁月能够筛漏掉很多东西,却从来也筛漏不了她对他的相思。但在她的眼里,尽管他和她住着对门,他却好象从没正眼看过她。现在他突然离着那么远对她凝视,是不是她产生了幻觉,或者是……
钱春辉不是出来犁田的。他家在村里现在属于二财主,请得起较多的佃农,早已不用自家人干这辛苦的农活了。他不知要去哪儿,跟杜月雨对望了一会儿后,他就毫不犹豫地向前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他要娶新妇了,很快要娶新妇了,以后他还会更不望我哩!”杜月雨有些伤感和无奈地想,对着他的背影望去,但她怕父母发现责备她的这种多情,不敢直望太久,而是看一眼他就转开脸儿,看一眼他又再转开脸儿,直到他消失为止。
十
尽管农忙时节已经到来,很多女人抽不开身子赴墟,但女人墟每旬两日的墟日还是仍旧照常开墟。
这日逢七日,杜月和他们正好不用上学,等待了好几日的杜月和和杜锦福,带上他们早已准备好的扎了弯钩的长绳,心情有些激动和忐忑地快步奔向女人墟去。
这种时候,向阳坡地上的野花开得正盛,他们的小脚踏在狭狭的小路上,一些蜜蜂在野花之间飞来飞去,金晃晃的,给他们带来一种刺激而有趣的感受。
但杜月和到了女人墟大墙外,他的小腿肚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不能不紧张啊,这可是大人们决不能容忍的“卑鄙”勾当,若给人发现抓住,他不知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
先等待,耐心地等待,竭力控制着动乱的心情,远远地眺望赴墟的女人们零零落落,三三两两地从四村八落赶来走进墟堂去。当墟堂的正门关上后,杜锦福向杜月和一挥手:
“走,我们现在就游过去!”
“得,我们现在就游过去!”
杜月和应和他,赶快和他一起跑到他俩已先踩好点的理想的爬窗位置,脱光衣裤游了过去。
此时女人墟周围很静,静得听不到什么声音,也见不到任何人影。
他们挨到了预先选好的窗下,不知为什么,觉得眼皮老是跳,心里直打鼓。杜月和舔舔嘴唇,把带钩的绳子的一头往小窗子上抛。那钩子可不容易挂住窗上的铁枝,有时抛到半空中就掉下来了,有时虽然抛到了窗上,但碰到一下窗沿便也往下掉。
真晦气,老这样子,怎么能成功呢?
杜月和有些烦恼地想。
他只好继续往上抛钩。一下,两下,三下……一共抛了上十下,才终于给他钩住了。但他想不到自己这么不够力,竟然难以拉起自己的身子顺着绳子爬到小窗子上边去——别说是上到小窗子外边,就是上到绳子的半中间,他也觉得自己很没有那力气哩。
“怎么办?就这样算了吗?”他停在那儿踌躇地想。
“臭小子,你竟敢爬窗!来人啦,快把他抓住!”
这时从这边墙上看得见的了望楼上突然爆出一声女人尖利的巨响,这种巨响是那样的有威慑力,那样的叫人感觉到恐惧。尽管杜月和早有一点儿思想准备,但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听到它,他还是不能不被它吓得魂飞魄散。本来他也没有爬得很高,只是双脚离地不足十厘米而已,这时慌得双手一松,人跌到地上,竟连肩膀也在泥地上狠狠撞击了一下。
杜月和赶快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自己的肩膀是不是很痛,撒腿就和杜锦福一起跳下水渠,游回外边去,抓起衣裤便向别人不易追上的地方跑去。
他们追赶着自己的足音跑到了离女人墟很远的地方,躲藏在一处树林里,小脸蛋贴在树干上,咬着嘴唇,心“扑通,扑通”地直跳着,大气也不敢出。
“不去了,我以后再也不去了。”杜锦福脸色惨白地说。
“我也不去了,以后我再也不去了。”杜月和一边快快地把衣裳穿上,一边也嘴唇抖动地说。
他们都向对方发誓,如果他们以后再到女人墟爬窗,他们就不是人,而是小狗。
在女人墟里,温桂珍并没有真的叫人去追杜月和两个。在当上女人墟墟主的十多年时间里,她看见过的小男孩爬窗的事件何止成百上千,都是因为他们对女人墟里的秘密很好奇而来爬的,她犯不着为这种小事儿去费心费神费功夫地追查他们。
“只有衰男人才会这样,女人们哪儿犯得着爬呢?”
她眼望女人墟外一棵枝条摇曳的大树,带些鄙视地想。作为柴头岭村的女人,并且是女人墟里的墟主,她不能不为此而生出克制不住的自豪和尊荣。
她从了望楼上下来后,就拿着念珠到台上诵经了。诵了一阵,她突然听见就近的台下有两个女人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女人一边说,一边多皱的脸上还出现了光彩。
她竖长耳朵去听,竟听见是在说自己儿子打人的事儿。
她心猛一沉,停止诵经望向她们。
这时那说闲话的两个女人发现墟主望向自己,都有些慌神,忙住了声,抬起头睁着惶惑的眼睛望着温桂珍,看她会怎么训斥自己。
“你们还有什么话儿要讲?现在可以全讲完它。”温桂珍的眼里印着她们的目光,然后生硬地打破了刹那的沉寂。
她的声音,她的目光,都叫那两个女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那两个女人都不再吭声了,快快低下了头,脸上露出了有些后悔的神情。
温桂珍没有对她们深究,见她们都不再吭声了,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又诵起经来。不过在心里她却有些懊恼地想:怎么我儿子那么不争气,要跟人打架呢?
这时在女人墟外,已跑得离女人墟很远很远的杜月和两个,剧烈跳动的心还跳动了很久,他们竭力想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但费了颇久的功夫才办到。虽然他们给了望楼上的女人看见了,但他们以前很少见到那女人(虽住在同一村,因他们还小,温桂珍又老呆在女人墟里,很少回村,他们难得见到她),那女人应该也不怎么认识他们,就算她报告墟主,墟主派人来抓他们,她们也很难知道他们是哪些人。
放心,放心,那些女人抓不到我们的,我们一定没有事儿。他们给自己作自我安慰。
一直捱到晚饭后,杜月和和杜锦福都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色了,他们才敢回家去。
杜月和怯怯地走进家门时,放在小桌上的煤油灯的灯光,正轻微而作怪地跳动着。他先用眼睛扫向放桌凳的堂屋中央,没见有女人和自己的父母坐在那儿,然后他又观察父母对他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也没见到有什么异常,他这才放下心来。
“你到哪儿瞎混去了,不上学就玩得这么晚,午饭也没回来吃。”母亲有些责备他。
“我去掏鸟蛋,跑到很远的地方。”他撒谎。
“是真的吗?”杜克林望向他,似有些不相信。
“是,我……是,是。”他吞吞吐吐。
“那你有没掏到呢?”
“有,掏到了好几个,但给外村的蛮子抢去了。”他大言不惭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