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的馨香扑鼻,案几,搁板,凡是空了的余地都放上了名贵的兰花。如此的热烈,像是欢庆着多年不见的老友归家。
“主子,您杵在外头做什么?夜里风大,可别着凉了,赶紧上屋里啊。”绿翘才是打了水,端的不见稳当,倒是晃荡出了不少水滴子。“奴婢打了热水,您赶紧洗洗,可别冻坏了手指头。”
兰烨这才回过神来,小心进了屋子,缓缓打量着里头的一切。摆设,家具,仍是如常。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做了凳上,仿若是方才做了一场梦,仿若从来没有离开过此地。绿翘取了热毛巾来擦拭着兰烨的指尖,“被褥奴婢已铺好了,主子今儿个累了,早些歇下吧。”
“这屋子?”兰烨略微是显现了几分尴尬。
绿翘收拾好了毛巾,端起了盆子,“主子不认得了?这原是主子一贯住的那间啊,奴婢担心她们那帮奴才手脚不利索,今儿个可是一人扫撒的。您是不知道,一屋子的厚厚的灰尘,您要是一咳嗽,那就了不得了,非得叫你蒙花了眼。这些年回府里头,也是给人伺候惯了,做了这么些个活儿便是累的紧。”
兰烨吁了口气,旋即眉心又紧了紧,“原我只是怕姐姐腾出来给我住,叫你这般说法,这屋子倒是空置了些年岁。倒更是不妙了。说到底她也是承乾宫的正位儿,哪有着我住正殿,她住偏殿的道理?明儿个……”
“主子,您就别瞎操心了。皇贵妃也是住了这么年,早就惯了。再说,您这样让给她住了,下面的奴才们到头来笑话的还不是皇贵妃?您啊,就安心住着吧,啊。”绿翘正是要往外头去倒水,听她一言,有些无奈的搁下了手中的盆子劝慰道。
兰烨想了一阵,估摸着绿翘说得也是在理,便不再提,转而呷了一口桌上的清茶。“对了,一会儿你上姐姐屋里瞧瞧,她若是歇下了就罢,若是没歇下,我同她说会儿话去。”
绿翘才是想着端起盆子,她这一言,可不险些让绿翘把水给洒了。“主子,您要是怕冷,奴婢给您暖被窝去,何必要去钻人家的。”
“如今这承乾宫可不止的咱们住着,你啊,仔细着你说的话。”兰烨有些微微嗔怪,“姐姐原是格外易想的,你可不能什么话,张嘴就来啊。”
“主子!您怎么就是说不听呢!”绿翘情急之下,干脆也懒得出门倒水了,探着脑袋往外头瞧了又瞧,直接上了门栓,端过椅子做了兰烨身旁,“事到如今,您怎么还护着她!您是真不知道啊?那个皇贵妃从前做过的事儿,都罄竹难书了。您已然知道柳墨非是我的哥哥,而我们是汉人,骨子里头流的血让我们不服你们旗人!这是奴婢掏心窝子的话,主子若是听了不快,那也是没法子了。柳墨非是反清不假,曾是想加害皇上不假,可除此之外,您怕是不知道,他也是皇贵妃麾下的人马……”
红烛摇晃,绿翘滔滔不绝地诉说了几年来的种种,从木兰围场到兰烨离宫遭到追杀,兴起处,更是手舞足蹈。兰烨一语不发,只是闷声饮茶,默默听着。忽而眼前明光一晃,红烛灯灭。绿翘也缓和下来。“主子,如今您知道了吧,人皇贵妃早早就在算计着你,就想着你把这承乾宫腾出来给她住呢。您还在那儿顺水推舟,自个儿帮她补着套子往里钻。”
“这些,你可曾同皇上提及?”杯中茶已尽,兰烨搁下了茶盏,语气微颤。
“那会儿才同皇上说了您的事儿,皇上就垮了,整个后宫都在揪着奴婢的过错,奴婢哪还敢造次。再说那会儿不是听闻皇贵妃丧子,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好了,别说了。”兰烨抬手止住了绿翘,心下却早已是思量开去,柳墨非与她虽说有相识之情,在破宅幽居之时也幸是他赠来经卷书册,美味佳肴。可说到底不是同道中人,且说此人城府颇深,自然不可听其一面之词,仍是残存着一线生机。可对着绿翘却又是不好显露怀疑之色,便道,“此事到此便搁住。切不可再外传。如你所言,姐姐已然这般凄苦,或了责罚,得饶人处且饶人,过去的,便就过去吧。若是我一入宫便搅得后宫不得安宁,别说皇上皇太后在内廷外廷没脸,就是我也臊的没地儿钻了。”
“咚咚咚”外头响起了一阵清脆有力的敲门声。
“谁啊!”绿翘心下不快,本来还想好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也料得,兰烨的个性,不论是之于姐妹情谊,还是后宫安宁都会将此事就此作罢。好在老天有眼,没让她枉死了,既是这般,绿翘也就没来由再强攥着人的短处不放了,这毕竟往后的日子可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到底瞧着兰烨受了这么些委屈,心下替她不平。愤愤之间,语气也是重了。
“回……回禀……兰主儿,皇贵妃请您过去一叙。”外头回话的小宫女儿给唬了一跳,战战兢兢起来。
“主子?”绿翘有些忧心忡忡。
“行了。往后日日都要见的,戳破了纸大家也难堪。你不是要替我暖被窝来着?我去去便来。”兰烨自然是清楚绿翘心里头的想法,平静的笑笑,兀自开了门。
一股子酸腐的药味儿充斥着整间屋子,吴尔库尼正是坐了床沿,小口喂着乌云珠饮药。见着兰烨进来,赶紧是搁下了药碗作揖。
兰烨闻着这番浓郁的药味,耳边不由便是想起孝庄的话语来。想来这几个年头,竟是苦乌云珠了,她没来由的心底一酸。上前接过了药碗,笑道,“你先下去吧,我来就成。”
吴尔库尼瞅了瞅乌云珠,见她使了个眼色,便会意地退下了。
乌云珠有些勉强地扶正了身子,兰烨也赶紧是取过了一旁的软垫子搁了她的腰下。
“这几年我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我也知道,这些药不过是些大补的东西,给我续上这条命的。吃了也没用,不过是在挨日子罢了。”
“姐姐怎么没的说这样的话,今儿好容易我回来了,自然会好好服侍姐姐。姐姐的病想来都是出在心上,往后有我给你解闷儿,这病啊,过些日子就痊愈了。”兰烨别过头去,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珠。
乌云珠挽过兰烨的手,“到底是你最晓得我的。好在上天待我不薄,虽是拿走了我的孩儿,到底让我再见着你了。从前是姐姐的不是,怎能不信你了。反是听信了小人的谗言……”
“是烨儿做了过分的事儿才是叫进退维谷,不好做人了。原都是我的过错,倒是还得姐姐受了这样多的苦。姐姐再要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要叫我无地自容了。”兰烨边说着,边舀起药汁来送入乌云珠口中。
吴尔库尼进来上茶,顺势将桌旁的蜡烛芯儿挑了挑,屋子里瞬时又亮堂了不少。
乌云珠拿帕子拭去嘴角残留的药渍,“烨儿怎么像是有心事?与我不如坦诚相对。”
兰烨正是心下思量着绿翘的话语,让乌云珠这般一问,反是罪恶之感油然而生,乌云珠这般信她,她怎么反倒在心里头捣鼓起来乌云珠了?赶忙是摇了摇头,顺着放药碗的势,别过了身子。
“烨儿。”乌云珠叹了口气,“想必你都知道了,是,那个柳墨非,的确是我,派遣到你跟前去的。”
兰烨瞪下了眸子,难以置信的以至于不敢回头。连正是要往下退去的吴尔库尼都惊得目瞪口呆,寻思着她主子怎么就这么爽快的给应下了。兰烨的心沉了一沉,又沉了一沉,茶碗依旧是端在手中,像是失去了气力放下。尔后,听得乌云珠在身后气喘吁吁道。
“也怪我不识人心,并不晓得柳墨非的过去。初时政局动荡,你和皇上出去木兰围场,叫我如何安得下心,好在管家在城里头张罗了一间古董铺子,结识了不少江湖人士。我便恳求他们沿途保护你的安危,你如何也是因我之故才入得宫中,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叫我怎么跟阿玛交代?尔后,皇太后遣送你去西山玉泉寺,我原本不想再与这些江湖人士再有瓜葛,可是知皇太后此举必有深意,她分明是想撵你出去,难保之后还会有什么作为。可皇上又恰好不在宫中,阿玛又不能插足此事。我一介女流,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再次求助管家,让柳墨非一行人暗中跟随你上了玉泉寺。果不其然,玉泉寺天降大火……后来,清明出行……”乌云珠忽然是没来由的顿住了,像是说不下去一般,不过是一瞬的功夫,她即刻嘤嘤啜泣。“烨儿,我何曾料得,那个柳墨非竟是反清人事啊!”
乌云珠的恳切言辞重重撞击着兰烨的灵府,如此说来,并非是计。乌云珠也并没有谋害与他?一阵松懈从心底传来,她搁下了手中的茶碗,觉着眼前也仿佛忽然清明畅快了不少。吴尔库尼已是从方才的满面疑惑以致满溢惊恐转为了浓郁的钦佩之意,长吁了口气,匆匆退下。
卸下了这多年来困扰的包袱,兰烨的脚步也顿时轻快了不少,疾行到了乌云珠跟前。“不知者无罪,姐姐又何必涂添苦恼,若是这般说来,倒是姐姐几次三番救了烨儿的性命,是烨儿该惭愧,该有罪过了。”乌云珠忍不住又簌簌落下泪来,揽过了兰烨。
“烨儿,打今儿起,咱们也算是冰释前嫌了。咱们还像孩提时候,一般好。成么?”
兰烨靠在乌云珠软软的香肩上,顿觉着温暖,狠狠的点了点头。
可不是谎似真,真同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