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正门,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苍凉颓废之景,丛生的荒草茁壮的直直遮去了福临小半个身子,虫草悉悉索索的在草丛里头窜奔,或有外头的落叶飘飏进来,铺成了残粱破瓦之上,反是更显得凄清了,如何瞧也不似的有人迹的模样。
时至日暮,萧瑟的秋风更添杂了几分寒意,刮在颊上略微刺痛。
只是细细闻来,这风中除却满世的腐朽味道似乎还参杂着些雅致的花香。一层薄雾渐渐弥漫散开,覆盖了周遭的景致。
福临紧觉地注视着周旁的情况,因迹索源,行至了一道拱门外头。拱门之上是一块匾额,微微倾斜,虽是年岁久远,上头浑圆的几个烫金大字到仍是清晰可见,曰:尚儒斋,底下有些雕花,却是岁寒三友,倒也栩栩如生。
旁侧是一道小窗,数支红梅探过了身子长了外头,然是比不得方才外头的光景,这株倒未曾就着无人照看而病恹恹了,反是闹得很。福临更是小心了,先往里头瞅了一番。却隐约见着一袭白衣于内。可惜的这拱门并非是于正外,倒是依着墙角,有加着墙根下几株枝繁叶茂的红梅隐着,着实是瞧不真切。
福临屏了口气,吱啦一声,轻推木门。
像是搁了百年的寂静,这儿的空气似乎也被这份悄然的搅扰而挠着了痒处,不安分起来。
进了门,正见着的便是悬在梁上的一只画眉,被不安分的空气惹得恼怒了,在笼子里头窜来窜去,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福临心下忽而没来由的一松,倒像是感染了此处的安昵,身上每一寸,每一处,都开始放松了戒备,疲软下来。
他复又悄然行了数步,花香越发的浓郁了,几盆墨兰盛放,使尽了浑身解数散发着馥郁的清香,莫不是刻意引了他来?
他微微测了身子,适才瞧见了背身对于他,微微跪了地上的白衣。一个趔趄,顿时怔住了。
一袭白色的绒毛披风随意盖了在身上,隐隐戳戳地见着她里头素雅的青色夹袄,夹袄上头绣着几丛幽兰,幽兰上方却是一对儿蝴蝶,伴着她微微的动作,似乎翩跹欲飞……想必是于这深山之地,不介意梳妆,白衣并未梳的发髻,过腰的青丝慵慵懒懒的服帖在披风之上,小心地躲到了上头的绒毛里头,那人稍稍倾过了身子,端着手上的铲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脚下的泥土……余晖淡淡洒下来,缓缓爬上她上翘的嘴角,一如那日……
那般安详,那般波澜不惊。当初如何说的,恰如春风吹皱一池春水的温婉。
福临再也挪动不了步子,只呆呆的伫立在那儿,喉头阵阵发紧,便是吞咽也不会了。愣了神站着,守着这份情,这个梦……
“今儿倒是来的早了……”女子想必当是柳墨非,轻启唇齿,柔声的细语却是更如夏日深夜的一声惊雷,刺穿了福临的五脏六腑,直直钻进了他的骨髓里。
女子听闻身后久久未有声响,有些疑惑的转过了,缓缓起身。清澈的眸子,一如烟雨朦胧中的一汪碧泉。
对上了,福临那惊诧难当的目光。缠绵悱恻的情谊。
薄雾淡淡散去,现出了被掩藏千年的隐秘,那些人,那些事......
一刹那,什么都静止了,便是方才叫嚣的画眉如今也闭口不言,连空气也乖巧的安静的屏住了呼吸。
呵,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③
那是满埋没了数百年的谬误,那是相隔了几千年的守望,那是延续了数万年的,爱。
福临觉着所有的思绪都被抽空一净,他成了没有过往没有未来的天际的云彩,忘却了一切,忘却了身份,忘却了帝位,忘却了来路,忘却了呼吸……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②
如今才真真正正明白苏轼的《江城子》竟是这般辛酸凄苦。
眼前的瘦削女子早已是珠泪涟涟,手中的铲子落了地上,摔的那样的沉重,那样的惊天动地,上头干涸的泥巴随着这份强烈的震动抖落下来,显露出了后头银色耀目的光泽。那被覆盖了许久的光亮,终于得见天日。
福临艰难地挪动着步子,执了她手。温暖如春。
千言万语却都只化作和煦的目光,他们便是那样深切的凝眸相望,
不见得那份荡气回肠,更没有千回百转的风情万种,亦不是惊天动地的海誓山盟……
有的,只是那一份,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①
压倒了所有的蜜语甜言,所有的哀思悲苦,所有的辗转留连......
“是,你么?”福临紧抿着嘴唇,干涩的嗓音沙哑而艰难的发着如此简易的词汇。忽然一把将眼前人拥入怀中。“是你么烨儿,是你么!”
女子的侧颜轻伏在福临胸前,那有力的心跳一阵一阵撞击着她残存的理智。一切是那样的真实,又是那样的虚幻,她何曾想过,有生之年,竟还能见他一面!到底吃了这些年的苦处,也没有白费了。“朕。都知道了!”
她一阵惶乱,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她缄默了,或许又是在权衡利弊,或许又是在无尽挣扎,而最后,她终于重重的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道出了那个埋没数年,却是日日思念的,“皇上。”
福临欣喜交加,更是紧紧揽着兰烨。
良久,兰烨缓缓抬头,修长的指尖拂过福临面上沧桑的纹路,轻柔和缓,“皇上,您怎么?”
“我佛慈悲,乃是佛祖可怜朕,看朕在外孤苦无依漂泊了这么些个年岁,终于,给朕指了这条归家的路。”
折扇半开,柳墨非傲然立于屋瓦之上,微眯着眼瞧着眼前这对离散的鸳鸯,只是眉宇间,分明印上了几分,淡淡的哀伤。他倦怠地躺下来,躺在这一片破瓦楞上,空荡的眼神扫过血色的残阳。
“翘儿,当初哥哥不该送你入宫,哥哥也不该为了探明紫禁城里头的状况给那个什么乌云珠办事儿。呵。”柳墨非讥讽地笑笑,“尔今,咱们都是连自个儿姓甚名谁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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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摘自柳永《雨霖铃》
② 摘自苏轼《江城子》
③ 摘自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见得留言,果真有人瞧见了初时的菜名,他提得是福临借用的那阙词,“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嘿嘿,为了不说这个,怕不小心给人发现了,我也不好说当时烨儿取得菜名,因为她取的是“落花时节又逢君”当日的祭奠,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