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对了一干众人,处理了一档子的事儿,福临像是倦了,仰着身子,懒散地靠在椅上。
“万岁爷。”吴良甫启齿,却忽是一时语塞。也不知匣子里头那一叠子东西是好是坏,他竟也就应承了下来,这万一是个套儿,他顿觉着脖子一凉,像是刀子滑过一般。“万岁爷……”
“朕这耳朵还好使!你倒是往下说啊,别吞吞吐吐的,吃了黄连了?!”福临见他一直唤着万岁爷却总是不语,恼了睁开一眼瞪他。
吴良甫把匣子搁在了桌上,吞咽了口口水,“方才……方才……那个……绿翘…...是绿翘……”
“绿翘?哪个绿翘?”福临一个激灵,过了电似的坐直了身子,直勾勾盯着吴良甫,吓得他是两腿一软,先就跪下了,“回,回万岁爷,就是,就是兰主儿原来跟前那个……”
“她?她怎么回来了?她说了什么?”福临一些坐立不安了,干脆站起来踱步,面上的神色是狂躁不已,“烨儿?是不是烨儿出事了?博果尔?朕就知道博果尔这个花肠子……”
总是这般,一旦遇上了兰烨的事儿,他就乱了方寸,顶机灵的脑子也运转不灵光了,什么沉着冷静,都给抛到爪哇国去了。
“万岁爷,您,您别急啊,您好歹听奴才把话说全了。”
“那你倒是说啊!”
“哎,绿翘说这是给您看的东西。”吴良甫轻轻推了推桌上的匣子,上头的兰花儿像是动了情似的,迎风摇曳,欢畅不已。“奴才怕是有诈,先开了瞧,可断然没看里头的东西……”
不等着听吴良甫说完。福临早是掀开了匣子。
清丽隽秀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
是烨儿,是烨儿的字迹,上头有些字已是叫水给晕开了,好在还能辨的些许。
才是看了第一页,他便是怔住了,脸色大变。
“君倚富而生,妾含苦而存,不敢以妾苦,逼君紫气身。可记得元稹的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便是我如今的苦处,他经年以来,日夜苦习汉学,勤政爱民,哭的酸的都吞回肚子里头。我知的他心中的抱负。如今因我之故,惹得内臣非议,外臣讥诮,屡屡施压逼迫。如何忍心叫他承受这番额外之苦。这些贤能人事皆是他的左膀右臂,失我无碍,却不能失了他们……”
“……每每伤他如此,又谁知我心中的悲痛竟是远胜于他,寸心如剪,夜来枕上透湿。翌日清明,却又故作恶人姿态。只因我知他心善,断不会弃我而去,我只得做得让他厌恶之事,可他屡屡顺我从我,我宁他恨我怨我,弃我新生,叫的臣民安心,也让太后省心……”
“……清誉?要清誉何干?并非不知妃嫔被我与我的骂名,狐媚子,或者更不堪入耳之语,朝野内外无不与我侧目,只有他,我做的这番过错,他依旧惜我如常。罢了罢了,只得再生恶事,便让我背上一世骂名,往生之后下了阿鼻地狱,只求他能脱解,得了群臣的支持,天下的支撑……”
福临有些站不住脚了,猛烈地摇晃了起来。
“昨日听闻,他进来头疼不得安宁,做了茶末枕子,却只可由着李大人的名头相赠……还有……”
那个伴他安眠的茶叶枕子,竟是出自她这处,她原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地继续留意着他的起居。何时冷了饿了,又何时倦了乏了。
“愿他能由着姐姐相助,做的一代明君,完成他心中的抱负。我也乐得……”
……
福临再也没有气力再读下去了,如此的震撼让他无以名状!他酥软的摊在了龙椅之上,清泪滑至腮边,化烟消散。
“万岁爷,万岁爷?”吴良甫瞅着不对,瞧着福临这眼也直了,气息也缓了,叫着也竟是不答应了。“万岁爷,奴才胆儿小,您可别吓唬奴才啊……万岁爷?”
“呵。”福临忽而冷笑了一声,两声……像是灵府渐渐由着身上抽离。
什么都明白了,茶香枕子,案几上的兰花,素日他最喜的三清茶……什么都明白了!她那样悄然的给他捎去安稳与生存,他呢?却是给她带来了一波接着一波的灾难!
福临大笑着,笑的呛出了眼泪,他一把将面前的东西都掷了地上,拳头重重的打在他的胸口,她那日替他饮下毒酒,好容易才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他竟是,竟是将这样气息奄奄的她,打入了宗人府!
“不是人!朕简直不是人!朕真恨不得把自己给杀了,真恨不得把自己给杀了……恨不得把自己给杀了……”说到最后,他亦是哽咽了,任由着泪水在眼眶之中泛滥成灾。
“万岁爷?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您知会奴才一声啊,奴才给您磕头了!您别吓唬奴才了!顺儿,顺儿,赶紧着传太医啊!万岁爷?”
这是多少血泪铸成的东西,这一行行一篇篇都是辛酸啊!他终于知道了,他终于看到了真相!那个令他震撼的把整颗心都撕裂的事实,兰烨爱他,她爱他,竟爱到如此!爱到这般地步!
都是因他,都是为他,都是爱他!
她离开他,不是嫉妒,不是怄气,不是怨恨,不是一时冲动,不是见异思迁,而是全心全力,无怨无悔的牺牲,是牺牲啊!
“烨儿!”福临皱紧了眉心,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燃烧,骨头也正在一节一节的脱离,像是被抽干了血液的枯体,那样沉闷而撕心裂肺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