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轻轻掸落低垂其上的茶珠,泛着青黄的茶渍却是生了根似的浸润在衣缝之间,镶嵌在里头,纵然怒骂,纵然厌恶,纵然情愁万千,却是再也洗刷不去。
他站起身来,恰若步履轻松,恰似若无其事,行出时叮嘱着,向孝庄禀明,他且有事先告退,末了,更是画蛇添足地谈笑风生。
却是不再听着孝庄与大贵妃之后的问答。
“哀家已召集鳌拜,索额图商议,此事却不可向外透露半分,把戏演足了,确保万无一失。”大贵妃也并非头一遭遇得,可如今真落了自个儿身上,却是变了滋味儿。“博果尔怎么就是不该了,纵使蒙羞,那也是襄亲王府的事儿,太后您这算是什么意思。”
“说什么混账话!“孝庄出其不意地提高了声调,这一回,是真震慑住了大贵妃,“你不怕面上涂黑,还是哀家非要求着讨着给博果尔遮羞不成!如此不堪之事果真传到了外头,触伤国体荣威不言,这博果尔还能出得了门!”
说穿了还不是护着福临的颜面,大贵妃心中愤懑,也未展露颜上,“可博果尔这一走也不是不回了,这要是给人瞧穿了……”
“太妃,你还非得要哀家把话挑明了说不成?”孝庄面对着不依不饶的大贵妃,虽是谅其为人母的不舍,一忍再忍,可到底大局成重。也就不能不撕破脸了。“别怪哀家不顾着你的颜面,博果尔位极人臣却是与后宫女子暧昧不清,更是忤逆犯上,携其出宫,你还想着他能回来?你该是明白的,哀家如今有意放他一条生路。顶灵光的脑子,这时候怎么反倒是混了!”
大贵妃权衡了一阵,终于泄了底气,“是妹妹护子心切糊涂了,如今他既是再回不来了,倒是与没了无异,我自当回去疏通。虽非真事,也请太后与其风光大葬。”
孝庄的眉心稍稍缓了缓,“苏沫尔,给太妃上些点心缓缓劲儿。”她亲热的拉过太妃微颤的双手,轻抚着,“太妃,你也别怨恨着哀家,你我皆身不由已。往后啊,你就搬回宫里头住,陪陪哀家,也好,有个照应。”语罢,抬起一掌揉揉她轻颤的肩头,语气也轻柔了不少,“走,随哀家去瞧瞧三阿哥,那孩子啊,哀家是顶喜欢的,聪明的紧,那习武的架势,别说,倒是有几分博果尔孩提时的影子。”指尖略过大贵妃掌上沧桑的纹路,“如何也算有个念想。”
东暖阁的氛围显得格外肃穆,宫人们从未见得如此冷静的福临。谁也不敢多言一句。
香薰织起的氤氲着成一袭烟幕,在那一幅画前迷蒙起来,映过来路匆匆。迷蒙了福临的双目……
软笔“沙沙”,墨香四溅,笔锋行过处,留下一片遒劲有力的字迹。福临蹑手蹑脚地行至那专心誊写的女子身旁。阳光温润的洒下来,女子白皙的肌肤每一寸都似是散着安谧柔婉的气息,他不由俯身下去,于她手背之上,印上轻柔一吻。
女子一惊,笔也落了。别过的眸子一怔对上了福临含笑的双目,脸色腾就变了,倒像是近旁娇红的海棠花色染上了她姣好的容颜。
绿翘也是唬了一跳,无所适从地立在门外,笑意却是显露无疑。
“还不下去沏茶!”兰烨羞得急了,敦促着绿翘。福临倒是面不改色地细细品着兰烨的笔墨,王粲的诗未免愤世嫉俗了些。朕仍是喜欢陶潜的,犹是他的《归去来辞》,倒真真是令人神往的很呢。”
“胡乱写的,污了圣目。”兰烨重新将笔搁置好了,“陶潜的诗词倒是清丽的很,却是比不得李唐的大气。那般繁荣昌盛,君明众和之景,才是真令人向往。”
福临略过一丝笑意,执起她的手,“朕知了,再不敢学陶潜,该是像的唐太宗。”
兰烨反身抽手,却是正好由着此力被福临揽入怀中。听他细语呢喃,“只不过,可万万不可失了你这个长孙皇后才是。”
想及此处,福临不禁扬起了唇角。像是个引子,领着把锁扣在角落的记忆一片一片带到面前……
掌灯伴读,策马赏景,佳肴美酒赏月吟诗……
可惜。可惜。桃花依旧,人面不再。
他摸了摸自己的容颜,这还是我么?——我还是福临,还是大清国的皇帝么?
福临的心境忽而由另一种心情替代,一种空虚,一种哀默,一种无奈……
“吴良甫,把画谪了,拿去烧了吧。还有,着礼部,拟定册立乌云珠的诏书……”
“可万岁爷,册立贵妃从不曾亲立诏书……”吴良甫虽是战兢不已,却是仍把心中的话语说了出来。
“还要朕再说一遍么!朕不但要颁布诏书,更打算不日便册她为皇贵妃,到时朕将要大赦天下,普天同庆。朕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福临字字有力,掷地有声。吴良甫不敢再言,谪了画卷匆匆退下。
“吴公公,这画真烧了倒是怪可惜的。”顺儿瞅了半晌道。
“自然不敢,这画万岁爷从前是谪了又挂,挂了又谪,不知闹腾了机会。咱们今儿个若是烧了,改明儿万岁爷悔了,咱上哪儿寻去。到底万岁爷是不会错的。”说罢,幽幽叹了口气,将画像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