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已是灼热的紧,透着层层叠叠的屏障洒落墙上,福临支着略显倦怠的身子起了,披上衣裳行将出来,白亮灼目的光辉让福临不由别过面去。一卷画轴正正悬于墙上,画中人低眉浅笑,这般熟悉的场景,分明是前些年头的事儿,却又像是过了大半个世纪那般遥远。
“万岁爷,您怎么起了?可有哪儿不舒服没有,奴才这就传李大人过来。”吴良甫进屋瞅见福临望着画卷暗暗出神,赶紧是上来说话,边是招呼着宫人上来此后福临梳洗更衣。这行动间倒是过分殷勤,掺着几分假了,像是刻意要福临转开了视线一般。
“这几日,都有谁来过乾清宫?”福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淡淡望向书案上齐整的书册。似是无心相问,却又是目光炯炯。“平日倒不见得你这般机灵,收拾的这样干净。”
“回万岁爷,奴才这些天多是帮衬着李大人,甚少在这儿驻守,故而也并非知晓的很。只见得皇后,静妃,恪妃,成妃一道来过,对了,还有董鄂主子。别宫的娘娘兴许着来了也未可知。”吴良甫早是瞅见了福临方才的转化,心中略过一丝心酸,想他忠心至此,怎么会离了福临半步?只不过不愿把这层纸给戳破罢了。“这书案,是董鄂主子打理的……”
“恩。”福临支吾地应了声,方才眸子里若有若无的光芒也黯然失色。沉思再三,终于缓缓启齿。“前些日子烨儿来寻朕,可有差遣人去问了?吴良甫,你说她是不是有要紧的事儿?”还未等着吴良甫回话,福临却是忽然展露了笑颜,像是猛然来了兴致,“今儿个天色不错,你赶紧着把前日子编纂的书册给二阿哥送一套过去。再备些蜜桔,三阿哥爱吃。朕倒是好些时日未见这古灵精了,倒是怪念想的,告诉佟妃一声,今儿朕就过去她那儿用膳了。”
晓风和畅,伴着福临时而轻快,时而沉重的脚步。
馥郁的花香透着承乾宫的门缝里头偷溜出来,似是要牵绊途径之人。福临不由驻足,像当初一般,叫这袭人幽香引导至此。他有些感慨,意味深长的目光卷过红漆柱子。
“这承乾宫愈发不像样了,青天白日的,大门关的倒是严实,这是要闭门造车呢,还是挡人呢?”福临的口气听不得是恼,抑或失落。
吴良甫自然是最明白的,说着是来瞧三阿哥,可二阿哥福全倒也不顾了。分明是由着要去这景仁宫,承乾宫是必经之地。
醉翁之意不在酒。
“万岁爷,想必是这几日风沙大,您知道兰主儿喜好净,想必是挡着风沙的。奴才这便去……”话语未尽,便是让福临抢了话茬,“博果尔这几日可有入宫没有?”
吴良甫遣散了尾随的宫人,“回禀万岁爷,乌大人在烟雨楼寻着襄亲王,可惜了不知是哪个报的信儿,稍晚一步扑空了,毕竟处了是非之地,他们也不敢随意张扬。乌大人已经命人兵分三路往城外去了。”
福临依是停驻未动,微微动怒。“三路?为何不回来禀告,这是把朕的话当耳旁风不是!”
吴良甫赶紧是作了一揖,“万岁爷息怒,乌大人原是引人往西行而去。您知的吴克善亲王就入京了,皇太后怕是失了体面就把乌大人手下召集去了一些。乌大人不放心自个儿也随去了,只得东南北三路继续得令追。前日倒是差人过来禀告,可万岁爷那日不是忙乎的谁人也未见。”吴良甫见着福临面色一正,料及方才失言,多说不少,更是妄加评论,正想着该如何圆场,可巧听的脆生生的童音传来,“皇阿玛……皇阿玛……”
一道仓皇的人影随着孩童身后,惊慌失措,“三阿哥,您慢些……”
“怎么办事儿的?”吴良甫怒目而视,喝退了照管三阿哥的麼麽,“也是老麼麽了,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了。由着三阿哥乱跑,这要是有的什么闪失,你担当得起么,还不赶紧着领下去。”
“吴良甫!”福临见着活泼聪慧的三阿哥,心中的不快仿若也略去了不少,慈爱地抱了他起来,“仿佛又重了些,些许时日不见,倒是又长个了。张太傅可有教的新的学识?说来与朕听听。”
三阿哥粉扑扑的小手亲昵地揽了揽福临的脖颈,“太傅这几日仍是教的孔孟之道。皇阿玛,您好些时日没来看我了,我都向您了,额娘说因为我不用心读书,皇阿玛不喜欢了。皇额娘说,皇阿玛您要娶新的妃子,摒弃我和额娘了。”
虽说童言无忌,福临仍是不免有些苦笑,轻轻拍打着三阿哥的背。“你额娘这儿倒是明白的很,你若是由着贪玩荒废学业,朕可不轻饶了你。像方才这样胡乱跑也是没规矩的。罢了,今儿朕让人给你捎了些蜜桔。趁着新鲜吃。朕过些日子要到学堂瞧瞧你的学术。”语罢,轻柔地刮擦了三阿哥的鼻尖。
“万岁爷,皇太后命人过来,让您赶紧着过去一趟,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吴良甫听闻宫人的回话,立刻上前一步告知福临。
福临将三阿哥交与麼麽,“三阿哥到底仍小,这许多事儿得你们手把手教着,不可放任自流。领回去吧。”语罢握了握三阿哥的小手,“可得好好听着太傅教诲,朕再过来瞧你。下回再来,朕若是问的什么,可要你对答如流才是。”
“太后,您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大贵妃尖利的声响透着窗户纸儿传了外头。苏茉尔赶紧是屏退左右,差遣二人在几丈开外守着,插上了门拴。“博果尔的确几日不曾回府,您也不能这样歪派他。别不是您自个儿的儿子就能随意奚落了。皇上那会儿不懂事的时候,可也没少让您费心……”
孝庄依旧泰然自若地坐于上端,“苏茉尔,赶紧给太妃续上茶,这唧唧歪歪说了这么些个话,也该渴了。喘口气儿歇歇。”
大贵妃压了压茶盏,“那这茶倒像是不好喝了。太后,您今儿个传召我入宫,就为的问我博果尔这几日上了何处?那是奇了,您何时倒惦念起他来了。”因是方才孝庄品评博果尔之时说了些许贬词,这大贵妃护短的很,话语间不免就有几分不客气了。
福临放慢了脚步,竟是未料得太妃这般起早便在了。就止住了待要通传的宫人,由人引着先去了偏房小坐。虽是偏房到底是同正厅一墙之隔,声儿自然也是一字不漏的传了过来。
“妹妹这话这就差了,哀家何时可亏待了博果尔?想必你还不知道,几天前,宫里头丢人了,还是个顶炙手可热的。哀家如今也是没法子了想着让妹妹您给想想。”
“太后,这宫里头丢人我还能管不成,如今啊,我是归隐山林,就等着抱孙子喽。”大贵妃违心的笑笑,推得一干二净。
“妹妹这是偏袒博果尔呢。”孝庄瞅着听完词语满面疑惑的大贵妃,无奈的摇了摇头,语义却是稍稍严重了些,“这人就是博果尔给弄丢的。你说该赔不该赔?”
“太后同说笑呢,别的我倒不知,这博果尔……他这些日子成天泡在脂粉堆里。要是入了宫,还使得皇上兴师动众地来府上寻人?”太妃咯咯笑着,可见这孝庄满面严肃的模样,也不觉失了底气。末了又添了上句,“这宫里头严密,谁能在太后您的眼皮子底下偷溜出去,倒是谁啊?”
福临端着茶盏待是要饮,这一晃就不由自主听过去了。
“唉……”孝庄像是懊恼的叹了口气,重重锤了锤案几,“都怪哀家,没早些将赐婚的事儿告知天下,害的这对鸳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孝庄看着满面紧张的太妃,深深吸了口气,“博果尔和兰烨,私奔离宫了,不知去向啊……”
福临全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思维一点一点的被抽走,炯炯的目光如今无神地游离,他甚至胸闷的喘不过一口气来。
手旁的案几边缘深深抠出了几道的裂痕,沾染着粘稠的血迹,良久,他终于泛出一丝苍白的笑意……
原来,原来……
她早就走了,走了,和博果尔,和博果尔......
那么那日,算是来向他道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