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紫禁城显得分外安谧,吵闹或是讥诮的妃嫔无论受宠,一概去了畅音阁听戏。听说,今儿个太后发话了,说是观象的人言三阿哥生有龙虎之象,天赋异禀。加之今日孔四贞回宫,太后大喜,特意邀请众妃往畅音阁听戏。虽说太后偏爱三阿哥是宫里人尽皆知的,可这般大手笔邀请宫中的一概妃嫔,仍是罕见,于是,当所有人的艳慕都集结在幸运非常的三阿哥甚至佟妃身上时,没有人注意到,随着戏曲帷幕的拉开,外面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巡视的卫兵成群而过,沉闷而有力的脚步声合着戏乐的鼓点环旋想着各处。
乾清门外,昏昏沉沉的宫人无力的打了个哈欠,倦怠地望着外头。已是在这儿守株待兔整整一日,却还是一无所获,难免是慵懒下来,可也不敢大做动作,只得稍稍舒展筋骨。
正恍惚间,依稀青衣疾步略过他跟前,可惜的也未及行远便被守将拦了下来。
“兰主儿,皇上有令,任何不得待见。请回!”守将虽是措辞间不失礼数,言语间却是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我要见皇上!让我进去!”兰烨知道,一会儿若是被德公公晓得了折回来,那就管不得她愿不愿了。心焦之下,竟是想着推搡守将,可几日未曾用膳,加之方才的跑步,早是用尽了气力,如何硬闯的进?“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急火攻心,方压下去的泪这会儿又给冲了上来,更是呛了夜风咳的直不起身子……
“兰主儿,夜里乾清门没挡处,风大,您还是赶紧回吧皇上日日在此,您明日请早便可,何必于此纠缠。”
守将有些许不忍,想是扶衬一把,又是碍于礼数,身份有别,只得冷冷相嘱。
兰烨捂着胸前的锦囊,空出一只手来,紧紧攥住守将的盔甲,那样用力,简直像是要把指尖掐进那无坚不摧的盔甲之间。“让……让我……咳咳……”兰烨一时气急,连句整话也说不齐了,她越发喘着气儿想缓过来,反倒是变本加厉了,小脸绷紧地通红,身子也愈发弯了,可手上的劲儿仍是丝毫未减,“进……去……”
守将别过身子稍是空出了些距离,着实不忍见她这个模样,但怕动了恻隐之心。
“兰主儿,这是末将职责所在,还请兰主儿您也不要为难末将。”
“是谁在外头喧哗呢?不知道万岁爷这会儿正处理军国大事儿呢,若是给你们这帮小蹄子搅扰了,出了纰漏,到时候把你九族的人头交上来这债还不够还呢?”乾清宫的大门略是开了一道口子,温润的灯火星星点点透出来,映照在兰烨寒魄的面颊上。她认得声儿,是吴良甫,是个明白人来了便好。
“末将守着乾清宫,依着皇上方才的吩咐,任何人禁入。”守将诚恳相答。
吴良甫扭了扭脑袋,又往着台阶下头行了数步,“那敢情好。”待是要回身,模糊间瞥见一抹人影。“这是拦下谁了?也不直着身子说话。”
“回公公,是承乾宫的兰主儿,不知是何缘故,今日非要硬闯。”
吴良甫翘首眯着眼张望了一番,跨着小步子急急向着乾清门行去,和缓道,“罢了,那就放进来吧。”说罢,抬手扶衬了一把软弱无力的兰烨,瞧她脸色煞白的模样,倒像是病了许久了,便是迈个步子,也是虚虚的。“兰主儿,他们不懂事儿,您别计较,奴才这就扶您进去。兰主儿可有些日子不曾到乾清宫走动了,今儿不在畅音阁听戏,怎么就想着过来了。”吴良甫有些没来由的一问,顿觉不该,赶紧是闭了嘴。
兰烨无力地笑笑,难怪这一途未见得熟门熟路的人,那会儿皇后静妃也是小坐片刻就行了,就是前头景仁宫都是大门紧闭,想来竟是这般。她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有些答非所问地低声道,“好在……好在吴公公您出来了。”
吴良甫将兰烨扶到了乾清宫外头,呼喝了顺儿过来招呼着。“兰主儿,虽说奴才知道万岁爷的心思,可也得合着规矩来,奴才也是怕白的落人话柄,您候着,奴才这就给您传话儿去。”兰烨知会的颔首,依靠了旁的雕花御栏上。那一个庸倦的身影倒是来了精神,趁着月色朦胧,一路小跑而去。
“万岁爷……”吴良甫兴致勃勃地走近了福临,“有人来瞧您来了,您猜猜是谁?”
福临有些不耐烦的放了手中的朱笔,往另一处走下台阶,“朕没那闲工夫,说吧说吧,到底是谁,没来由的都给朕撵了回去,不是方才说了今儿个不见人的么。”
“是兰主儿,是兰主儿来瞧万岁爷您了。”
福临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当,抬着的手竟至无措的抓着衣袂,往着门前行了数步,复而又疾步退了回来,口中还是念念有词,这喜怒哀乐,光这一会儿功夫就不知在他面上变幻了几回了。
“万岁爷,您别急,您先做着,奴才这就宣她进来。”吴良甫心下有些好笑,这些日子福临这没少因着兰烨的事儿置气,方才还迁怒博果尔,只因他几日不曾上朝的事儿大发雷霆,那会儿气急在承乾宫撂下这样决绝的话。吴良甫尚且不知兰烨婚配之事,只当是福临这些日子把自个儿闷着全是没找着台阶儿下,到如今兰烨都亲自登门了,事儿也就该了结了。可料不得福临忽而脸色一沉。
“等等!谁说要宣她进来了!”福临更加焦躁不安的开始踱步,时而撇着外头,更是没来由的问了句,“博果尔还没消息是不是?”
“万岁爷,您方才打发了他们走,只怕这会儿还没到呢。”吴良甫心下惦念着外头的兰烨,见着福临回了榻上坐着,持着乌云珠送过来的条子,迟迟不曾反应,遂又提点了一句,“万岁爷,夜里风大,兰主儿带病之身,如今还在外头候着呢。要不……”
“说了不见!让她回去吧,想想她快到的好事儿,也不必刻意留个戏来惦念朕。”福临提起朱笔,大肆挥毫,像是要发泄心中的隐秘,落笔间,指尖晃动,鲜红墨汁在素净的纸上晕开,宛如红梅初绽。“记得,把朕的端罩给她,别在回去的路上受寒,回头太后又得询问一番。”
“万岁爷您当真不见?”吴良甫只怕福临的倔脾气还没下去,碍着颜面,倒是怪罪起来,当日不再三劝阻倒又是他的过错了。
“吴良甫,你今天的话未免太多了。朕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那对耳朵要是那样不好使,那就除了。”福临依旧龙飞风舞,只是笔触间,再不见得有力了。
吴良甫领了命,回内室取了端罩,交付了顺儿。
“你出去告诉兰主儿,就说万岁爷正和大臣商议秘事,实在是抽不开身,这还不知道要商议到何时,让她先回了,明日再来。万岁爷惦念,赐的端罩。切不可说了实话。唉,我瞧着她怕是受不住的。我也开不了这个口,就你去吧。”
旁门启了一条缝儿,顺儿一猫腰,出来便把门给关严实了。又拖了兰烨到了偏处。
“兰主儿,您还是回吧,万岁爷乏了,方才用了些董鄂主子送来的宵夜,这就要就寝了,万岁爷吩咐了,除了董鄂主子,谁也不想见,更不想让不相干的人搅扰,您还是回吧,这样等着,也还是得个没趣儿。”顺儿将端罩递给兰烨,“您比谁都清楚咱万岁爷的秉性……”
“不相干的人?”兰烨自嘲的笑笑,也不知是该喜该悲,“皇上他……真的如是说么?”
“哎呦,主子这话儿说得,倒是在挑奴才的不是,您也知道进来万岁爷是越瞧着董鄂主子越上心,不是奴才刻意揭主子您的伤疤,说句不好听的,主子您也别怪罪,也是您自个儿,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万岁爷当日在您那处该说的话儿也都说了,今后啊,都不会在见您了,您还是请回吧。”
“是啊,都是我自作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是啊……”兰烨深深望了眼那个灯火通明的屋子,曾经她这这样伴着他读书写字,呵,天意弄人。
“我真是,如今做到这个份上了,我竟然,竟然还回来……我这是……我到底在做什么……”兰烨生气地捶打着自己,不敢直面,将端罩递还了顺儿。许久才是压抑着终于稍稍平复的声音,“待我问皇上好,让他早些歇息。”语罢,急急撇过头,生怕不争气的眼泪流了外人面前。
往回走的路,那样艰难,亦步亦趋,像是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样,不是因为如此,也许是因为,因为,再也,见不到他。如是一想,泪更是绝了堤的喷涌而出,像是要把这辈子的泪水都流干在这乾清宫,载着她的心意,静静守护着这块圣土。
“她走了?她走了么?”福临终于按耐不住地丢下笔,紧紧攥住顺儿的衣襟。一把夺过顺儿手中的端罩,“怎么?她没有拿走,夜路难行,你怎么没给她!这……这……”福临左右回望着,不知作何是好,推开门冲了出去,“朕,朕给她送去。”
一抹青色的剪影在昏黄的晖光下泛起了一层浓浓的氤氲,如虚如实。
福临握紧了端罩,夜风拂起了他金丝滚边的衣襟,像是悬在半空的心,上不去,下不来。
他重重抓住了及腰的御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他支撑下去的勇气,他往前迈了一步,终究还是跨了回来。望着渐渐消逝在转角的青色剪影,哀伤的,闭上了眼。
“烨儿……”他终于,低低唤出了她的名讳,只可惜,她已经,行去的远了。
掌间攥紧的皱纸伴着他的失魂落魄跌落在地,后头的已是被汗水打湿,难以辨别,却依稀隐约可见的开头数语寥寥,“有缘争较无缘,平添两处闲愁,情浓痛增,不见也罢,不见也罢……”
那样静的夜,静的可以听到畅音阁的音律翩然,“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一曲离歌,从此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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