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老屋
走在旧城的街头，远远地看到那栋临街老屋。它陈旧的砖墙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呈现出一种炫目的暗红色，一个超大的红油漆圈中，写着一个超大的“拆”。它像是高楼丛中就要消失的一道触目疤痕，似乎剥开它，就能触碰到这个城市逐渐消失的历史。
人流来来往往，我往往来来，老屋那裸露于天空之下的瓦檐，像一面画布铺陈在那儿，任时日信手涂鸦，笔触零碎散乱，平凡而又蕴含着难言的极致。
旱季，雨季。
瓦脊在冷热交替中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变得与尘土同色，完全褪尽了煅烧之火。
瓦沟里容纳了街面上扬起的尘土，一些耐瘠薄的草种在那儿萌发，狗尾草，落地生，绿了黄，红了枯。时有麻雀从天空飞过，落下来，又飞走。
十多年前，我初到这个小城，那栋老屋还是这街面上数一数二的繁华之所。它供应着这个小城民生日常用度，小到针线洗漱用品，大到五金家电，一应俱全地陈列在它厚实的木柜台后面。屋子里总是充斥着一股好闻的味道，它们来自糖果，来自油盐酱醋，来自新的丝织物，来自说得出说不出的神秘物件。
那些味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根植于心了，第一次闻到它，是我执意地跟在父母的身后，步行三十里，在我们那集市上与它同名的叫供销社的大卖场里闻到的，我记得我深深地吸着气，想要带走它们，却被父母粗暴而不耐烦地拉开。回到我们村庄，我仍时时惦记那样的味道，就不停地嗅那几粒从那儿买来的糖果，总不舍得剥掉糖纸。
我记得，当我第一次领到工资，就首先光顾这栋待拆的老屋，花掉了大半的月薪，买了一个盒式放音机，借以打发那些宽裕无聊的晨晨昏昏。
那时，像这栋待拆的老屋还很多，它们沿街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周边是绿绿的菜地。街道很清洁，沿街的夹竹桃、三角梅开得正艳，梧桐树绿荫匝地，人流和车流轻快得如同音乐行板。走在路上，我心里时常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欢欣：我，竟然也变成了这个城市的一分子！
然而，当新鲜感褪去，生活渐渐呈现出它苦涩的真实。有一天我悲哀地发现，当我需要在这个城市寻找一个属于自己，可以安顿自己的爱情的小窝时，竟然是那样的难。那时，所有的住房都是要排队等待单位分配，而后来的我，远方来的我，贫困的我，只得远远地站在队列后面，显得无望而沮丧。
于是，我那深彻肺腑的伤痛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在那遥远得似乎只留存在记忆角落的雨季，有个我喜欢的女孩在我的窗前栽上了一根山乌龟然后离开，她或许并不知道在她的背影后面，那无意长成的一帘绿色，在此后足足将我囚禁了好多年。
当我医治好了我的伤痛，重新融入这个城市的车流人流，发现那些老屋和所有脚下的街道，街道边的行道树，似乎就只是这个城市存在的证明，它们独立于我之外，与我无关。我自己就只是被浪潮丢弃在岸滩上的一只螃蟹，茫然地挥舞着八只脚，在沙地上留下串串杂乱的足迹，却没能再找到来时的那片大海。
不过，生活有时竟然就如同开玩笑，当我决心和一个爱我且平凡的女人埋头过日子，当延续我们生命的孩子降生并一天天长大，我却开始在这个城市中不止一次搬着家，在那些原本是我周末用来溜达排解无聊的菜地中真正地拥有了我自己的房子。
一个新的时代的确悄悄来临。
伴随着它的到来，一些打有我们和那个时代烙印的东西也在逐渐消失。其中，就包括这栋待拆的老屋子，它会是我和谁们走过的见证呢？
走过就走过，见证或没见证就真的那么有意义？
只是，一些最初的映像不知为什么虽然过去那么久远，竟然丝毫不变地留存在记忆之中，总会在雨季中悄然苏醒，新鲜得如同隔着露滴的叶片，平素那些总被忽视的脉络细部，在静夜的无眠里被放大得纤毫毕现……
2009-7-28 09：05
绿囚
下了一夜的雨，直到中午也没停歇。
下午的时候看到阳光从云缝间斜射出来，从远处庄稼地里飞来几只小鸟，站立在院子里的瓜架上，抖动着翅膀晾晒淋湿了的羽毛。抛却书本，正准备外出，不想那些云层翻腾着并快速合拢，就如同厚重的窗帘被拉严，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退回室内，坐在床沿，听沙沙的雨敲打窗前的向阳花叶片，看雨滴汇聚起来自叶柄滴答落下。那些向阳花丛在雨水中没日没夜地疯长，被清洗干净的枝叶交叉重叠，已经完全遮蔽了我的视线。潮气在屋内弥漫，窗台裸露的墙砖渐铺上一层绿苔。
我想，我终将被雨季和这一窗的绿给囚禁了。
如果我不能静心，任由心绪翻腾如天上的乌云，我的内心也将沾上雨季湿漉漉的潮气，那些平素压抑着的念头，或许就不受限制地疯狂滋生，并在昏沉的睡眠中因为缺氧而萎靡，然后由内自外地发霉。就如同虫草菌，它只选择那些体格健壮肥硕的虫蛹作宿主，从而有足够的养分供它生长。
从这个意义上说，心事越繁芜，就越有滋生杂念的土壤。
道家说，心空就可以放进整个宇宙。我认为心空至少可以屏息倾听天籁之音，雨、风、鸟、虫，用或重或轻的声响，昭示自己在这个季节或显或隐的存在。倾听外物，才能尽可能地减少自我关注，因为自我关注终是心事繁芜的根源。
雨下着。
我甚至在想，如果这雨没有停歇时候，终有一天，屋外的草全都会长得比向阳花丛高，我就可以改用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了。在现实世界里，先是我的社会关系逐渐崩塌，然后，作为物质遗存的部分被不停生长的绿所覆盖，最终，我将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我的身体我的气息，就将全部封存于这个幽暗的屋子里，千年万载，就只等候你的到来。就如同柬埔寨丛林之下那些湮灭了的庙宇，在繁茂的绿荫中等候着考古学者，等候那双手一一拨开绿苔下隐现的繁复花纹，如蟒的树根穿插着城垣墙砖，巨大的石雕矗立在无人的注视中，荒芜的背后，定然隐藏着有人能够读懂的繁华。
我甚至在想，门户洞开的那一瞬，阳光定然会刺瞎我的眼睛。
而在此之前，我应该是记清了你的模样。
2012-7-29 16：28
芒果成熟了
夜里，不时传来芒果坠地的声音。
清晨，穿过院子，看到那些成熟了的果子，砸得皮开肉绽，杂乱地铺了一地。蚂蚁们忙碌着，搬运那些散着蜜香的果肉。抬头往树梢上看，那些有着青灰色果皮的果子，拖着丝线般长长的果柄，还是密匝匝地布满了树冠。纺锤形的果尖，缀满了粒粒晶亮的露滴。
薄薄的云雾，凝乳般飘浮在远处高高的山峰之间。河流，从苍翠的远山奔腾而来，缓缓地穿过这盆地中的绿色坝子，又奔腾而去。飞鸟扇动着翅膀，三三两两地掠过两岸隐藏在竹林树丛里的村庄，消失在黎明时分的天空。
我站在芒果树下，提着我的行李。
屏息，静等那一轮朝阳，慢慢爬上山际。当它的光线，由最初柔和的橘红，渐渐变成耀眼的金黄，东家老奶打开了家门，邻居那对小夫妇穿着睡衣，脚上趿着拖鞋，蹲在水龙头前开始洗漱。在哗哗的流水声中，村庄终于醒了过来，一切平凡如往常。
我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
在我初来时，芒果花刚刚开放。成串的穗状花序，隐藏在茂密的绿叶间，散发出幽幽的清香。我流连在这里，忘记了白天和黑夜，直到那些果子，一天天长大，拖着它们纤长的果柄，悬满了果枝。
多少次，在那些没雨的清晨和黄昏，我常常一个人，徘徊于那条村庄中的小径，心里总隐隐想起一个人。她曾经是我的旅伴，却已经变得那么模糊而遥不可及。我不能确定她是否曾经到来过，甚至是不是真的就有那么一个人。在大多数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幻影，可能在我开始我的漂泊时，就不经意间将她装入了我的行李。
我记得我曾告诉过她，芒果开花了，我坐在我的小院里，膝上放着一本喜欢的书，满耳都是蜜蜂们的嗡嗡声。
我还告诉过她，芒果树结了果，在雨季到来的那一天，我就躲在窗后，看风雨将它们撼落了一地。它们大小如翡翠蚕豆，邻家老奶用盐拌了送来，盛在白瓷盘中，酸甜可口。
她只是一味倾听，总是默然无语。
我没有向任何人告别，我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
2007-6-17 11：07
蘑菇
六月。
连绵的雨成天地下，有时可以连续达一个星期。林下陈年的枯枝烂叶开始散发出腐败的气息，在密灌丛和草地的过渡地带，真菌菌丝体渐渐膨大，最终三五成群地冒出地面，形成五颜六色的蘑菇生长带，你只需发现一朵，在附近就可以找到一片。白的是鸡纵菌、黑的是牛肝菌、青的是青头菌、黄的是奶浆菌，都是些美味山珍，其他各种叫不出名的，不要去采，因为就连当地百姓也从不敢尝试。
周二，又被细细密密的雨丝困了一天。临近傍晚，刮起了一阵风，太阳从黑沉沉的云缝间露了出来，山谷四周的山坡被它涂上一层金黄色的光芒。趁这难得的晚晴，赶快进入林间拾蘑菇去。穿过那些或疏或密的林子，可看到马尾松树皮破损处挂着凝脂般的松脂，栎树枝繁叶茂，高山杜鹃花事正茂。林间的青草地上，匍匐着野草莓藤蔓，枝叶间白色的野草莓繁星点点。山坡之上，风和阳光很快将上层树叶、草丛上的雨水蒸发掉，显得特别的干净清爽，只是林下的露水，经常绊湿了裤腿，湿湿地贴在皮肤上，被风吹着还有些凉。
采蘑菇采得更多的是心境。
你可以那么懒散地分树拂草，也可以低头在枝叶间快速穿行，遇上蘑菇就该大声吆喝，让附近的伙伴赶过来分享；遇不上也无须懊恼，选片林子稀的空地坐下，摘些野草莓先尝尝。或者，你干脆就高卧林下，听风吟蝉鸣，想想这样的场景似曾经历，最远的记忆可以上溯至在哪年哪月哪一方哪一个山头。当然，既然上山，最好是满载而归，大家三朵五朵，最后凑成一大堆，用袋子装或茅草串上，提着往回走，身心都溢满了无法言喻的舒畅和自豪。
做蘑菇大餐是一次修行。
你首先得平心静气，细心地剔除菌柄上的泥沙，菌盖上的虫子、细碎的枯枝烂叶，反复用清水冲洗，然后加工切片，最后才量材施烹，原则是尽可能保持原汁原味。牛肝菌、青头菌、奶浆菌适合爆炒，最好先用开水焯一下去毒，再配上蒜泥；鸡纵菌、鸡油菌、野生凤尾菇等，是煮汤上品，最好先将一片肥的鲜猪肉用文火炼出油去掉渣，加水烧沸，再将菌撕成细片入锅，翻腾后放入少量盐就起锅。
吃蘑菇却显得近乎悲壮。
山蘑味美，营养丰富，但不小心就会中毒。所以，在开始品尝美味之前，你必须牢记这样一个原则：一群人中至少要让一人不吃，且最好是司机，如果不幸发生中毒，也好尽最快时间送达医院救治。安排妥当之后，你尽管大快朵颐，因为那些菌都是自己捡的，并且在当地是无毒的品种。
两个小时过后，你才可以打趣馋得不行的看守人，说某村某家人，全家闭门吃野菌，邻居近一周不见炊烟不见人，鼓起勇气打开房门，才发现不是全家走亲戚；某村某家人，父母从地里干活回家，发现小孩煮食自己上山采回的蘑菇后，不住地呕吐，并不停地对母亲说，眼前总晃动许多小人，农村人迷信，不送医院却去求鬼。
相关内容还有正式的资料可查。
据说居住北极圈内的爱斯基摩人信奉萨满教，他们的巫师欲沟通鬼神时，就吃苔原上的一种蘑菇，然后神智癫狂，浑身上下似乎充满了一种人所不可窥测的超自然力，引起了宗教研究者的极大兴趣。后来，人们才确认那种蘑菇吃后让人亢奋，并有强烈致幻作用。
除了已经熟知有毒的特定品种，同一品种的可食蘑菇，有时也表现出让人迷惑的淮南淮北差别：比如味美如鸡汤的鸡纵，如果不幸长在桉树下，吃了会致命；马脖菌在甲地味美无毒乙地会让你腹泻呕吐……所以，防范中毒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吃不熟悉的品种，不吃当地不吃的熟悉品种。
山里的出菇期如昙花一现。
短短的十来天，随着降雨量减少，气温的变化，大部分的蘑菇将在完成孢子的传播任务之后，重新蛰伏地下，直到下一个雨季，所以，寻菇要趁早。
2010-6-22 22：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