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盛的《当爱已成往事》一曲,为当代中国流行乐坛的压卷之作,不仅因为其旋律凄婉优雅,就连它的歌词,也为当代词曲作品之翘楚。最让人叫绝的是,两个最为经典的演绎版本,李宗盛、林忆莲情侣版的演绎,张国荣的独唱版,完全表达出这首诗、这支曲子两个不同层面的意思:李宗盛、林忆莲的对唱,显然是一对互有暧昧的前情侣,无奈地吐露心声,李、林分别唱道“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别留恋岁月中,我无意的柔情万种”,这两句中“你”“我”皆为女生,男生难以忘情、女生勉强回绝的场景,甚好理解。问题就来了——张国荣的独唱版本,那么纠结、矛盾的心情,出自一人,这怎么解释?
其实看过《霸王别姬》电影、了解“哥哥”的人,很快就有了答案,这首歌是写给“虞姬”程蝶衣的,用蝶衣的口吻,重述那成为往事的爱——歌里有电影的情节,也可以化作今天的话题:那些成为往事的爱,对某种阴柔、婉转的男性的倾慕,以及那“无意的柔情万种”——许久不见的“男风”传统。
如今的视野里,无论“哥哥”,抑或是蔡康永,甚至被“掰弯”的王力宏、李云迪,新罗百济长腿Oba如“都教授”,都是一种非常传统的“男风”欣赏在作祟。这种传统里,花样的男人们被当作欣赏的对象,其美艳、典雅的格调绝胜女子姿色。《霸王别姬》里的“袁四爷”说:“尘世中男子阳污、女子阴秽,独观世音集两者之精于一身,欢喜无量啊!”这是清代男风盛极时的观点。这种审美传统之中,男人中以皮肤白皙粉嫩,善为调曲清歌者犹为上品,如此,今日王力宏这种大歌手被舆论“掰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需要指出,“男风”审美,并不是简单的同性恋问题。被欣赏的“男风”,未必不具备正常的性取向,但是作为他们的身份或者职业,他们必须被男人所爱所怜(几乎没有听说过“男花”被女性欣赏的例子),清代调侃状元毕沅好男风的小说《品花宝鉴》,品的“花”,就是“男风”。“品花”之风,明清以来的梨园行犹重。《桃花扇》里票友张燕筑说了个“南风之熏兮”的典故,戏园的郑妥娘就说:“你们男风兴头,要我们女客何用?”说明这是当时行里的常见风景,“男风”与“女客”也有不同的市场面向。
插一句,古典文学里最有名的“男风”描写莫过于《红楼梦》里的秦钟、香怜在私塾里那段。宝玉、秦钟应该还有一段缠绵的桥段,被作者狡黠地用“通灵”不在场、不知发生什么敷衍过去,但是“恋风流情友入家塾”一段里已有很精彩的记叙。小说中金荣道:“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肏,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亲嘴摸屁股”“一对一肏”虽然粗浅,但是直白易懂;“撅草根儿抽长短”,近日见豆瓣神人解为比生殖器长短而辨行事先后,殊为妙论。秦钟所戏之“香怜”自然是男风之典型,“香怜”绰号即已知晓,对宝玉而言,秦钟亦未尝不是“男风”对象,《红楼梦》里这对佳人,大概是最为广大读者熟知的“男风”角色了。
其实,应该还有一位大名人,声望远在秦钟之上,只是他被认定为男风或“男宠”的时间比较晚,刚提出时还引起很大争议——直到今天,还有人讨论是不是要把端午节变成“同志节”,那就是屈原。解放后栖身南充师院的孙次舟先生,在1944年提出:屈原是同性恋——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男宠”应该更加准确——这无疑是古典文学界的一块大石头,砸在先秦文学的研究领域。当然,这个观点被很多人抨击,引得闻一多、朱自清等多位学界大佬出来打圆场。孙先生最主要的支撑点,是《离骚》里的叙述“充满了富有脂粉气息的美男子的失恋泪痕”(孙次舟语)。他举了几个例子,比如:
“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这是后宫弄臣姬妾争风吃醋。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这是男女情人相责的口吻。
用今天的眼光看,这未必不是真相,至于像宋玉这样的弄臣人物来旁证屈原的身份,大概离事实也不远。屈原与《楚辞》当然是文学史中无法比拟的高峰,但完全没有必要上升到郭沫若式表彰的“爱国诗人”的高度,至于中国传统节日中关于端午、龙舟的风尚,也不会因为屈原的身份而下贱失色,这是我们看到旧史应有的态度。
就在六十余年前这个嘴仗里面,孙次舟先生大概是跟人吵急了,搬出闻一多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当挡箭牌,闻先生在他的文章里也提了,那是听李长之先生的转述:“昔闻一多先生亦有类似之说,一屈原以梅兰芳相比。”这是一句颇有影响的调侃话语。
当日言述梅兰芳,大概也既如同今天说说王力宏的威力。那屈原若同梅兰芳、王力宏一般可人,又复有动人辞骚传世,或许不会让大家误解孙先生的笔仗是在贬低中国文化。梅先生当然是“男风”赏鉴下最为典型的明星形象,明清梨园行一以贯之的传统下所诞奇才,尽管他(作“她”或许更妙)完全不是同性恋,但不妨碍男人们欣赏他、爱慕他。
明朝就已经形成伶人兼卖色相的风气,到清朝就更上一层楼,“狎优”成为独特风景,男伶朝着“比女人还女人”的方向培养的。对男伶来说当然须忍受被玩弄的态度,他们与社会名流的交往,被称为“玩相公”“闹小旦”。通常被当作陪酒培养的是旦角,最先旦角在行里的地位最低,大概也是有这个因素的。唐德刚先生曾揶揄过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生得洁白丰满,善于忸怩。据说,在《渡银河》一剧里演杨太真,能使全场春意盎然。而在《盘丝洞》里饰那和猪八戒调情的蜘蛛精,玉体半裸,尤其淫冶动人。
当日世风及祖父起的家风皆如此,如今来看则梅兰芳能出淤泥而不染,是非常可贵的。不仅梅先生本人,他身边文人化的“梅党”,也是有功的,除了鼎鼎大名的齐如山先生外,好多人都为“男风不淫”出过力,被枪毙的汉奸才子黄秋岳也是其中之一。
清代流行“男风”现象,当时便有人做过解释。解释成因果报应之说的,已不算奇怪,其中有两个有趣的可与观者分享:一个是认为当时人为绝育考虑,而以男性为性取向。御男不会如御女般有意外怀孕的风险,纪晓岚就说有人“御女犹可以生子,矢惧为后世累”,为避孕这点事,竟能转变性取向,这种理由闻之让人哑然失笑;另一个理由是《中国娼妓史》提出的,提到当时北京“女娼太过陋劣”,长得太差——当然也包括大清律禁官吏狎女娼。法律禁锢,恐是空文,而市场不紧俏,亦竟能改一时性取向,这是有多大的无奈,观者心里自知。
晚清、民国文士好“男风”也就罢了,武士竟也好此口,两位大名鼎鼎的当国武夫,竟也会栽在自己的“相公”手里,倒是趣闻。
袁世凯的男宠唐天喜便是其中一位。唐天喜是袁大头的同乡,也是河南人,幼年在豫剧班里唱小旦,他被袁世凯看中与当时的风气甚相吻合。唐被收为男宠后一直是他的贴身仆人,尤其在袁落魄朝鲜时期,唐对其不离不弃。这位男宠此后曾做到北洋陆军第三镇标统,以男宠而授军职,明武宗正德皇帝授江彬统帅以来,国史少有。唐作为后来洪宪皇帝的亲军领班,连袁家公子克定、克文见了他也是要恭敬几分的。
袁世凯将与唐之关系比作“刘备、赵云”,唐因得以渐渐跻身北洋大将之列。可就是这位“亲密无间”的战友在袁世凯称帝后,积极要求出镇湖南。湖南总司令赵恒惕旋即策反唐天喜,袁世凯闻报后大为震惊,洪宪帝国迅速覆灭,其中唐天喜的叛变才是致命的。据说,袁死前精神失常,口中经常念叨的是“唐天喜反了”。唐天喜有个女儿叫唐静琴,遗传了父亲外貌上的优点,长得非常美丽,唐静琴女士有个干女儿叫吴海蒂,是1965年的黑白版《窗外》的女主演,就是李敖最有名的红颜知己。
另一位北洋大员曹锟曹大帅,也在自己人生的顶点,遭遇了由“同性爱情”引发的滑铁卢。曹锟好男风,大概是民国公认的,他礼遇梅兰芳,在社会上风传已久。传说有人反对曹贿选时“既有名又有钱,就可以做总统”的言论,就说梅兰芳有名有钱,也能做总统,曹并不为忤。可见梅先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过曹终究没对梅下手。与曹有过一段始乱终弃桥段的,是当年在长春搓澡的小工“六儿”李彦青(1886-1924)。
还在清末曹锟驻防关外的时候,他梳拢的六儿就一直追随在身边,直至曹成为革命元勋。六儿主管曹军的钱粮军需,因军饷补事给得罪了基督大帅冯玉祥,此事为曹、冯结怨埋下了种子。1924年,曹锟买够了选票过了把总统瘾,旋即发生第二次直奉战争,直系大功勋吴佩孚辛辛苦苦十数年心血,准备一举平定关外,来一次“元嘉中兴”的统一好戏。结果弄得只有梁武帝的命,被手下给坑了:心怀私怨的冯玉祥出人意料地倒戈,包围了总统府,导演了震惊中外的“北京事变”。因为孙中山此时站在奉系军阀张作霖一边,这次政变又被美化成“杰出”的政变。可事实上这次政变的影响,远远胜过囚禁基佬总统曹锟那么简单,“北京事变”就像煽动近代史加速发酵的那只蝴蝶的翅膀,近代史朝着暴力革命的方向前进,再没有退路了。
据说,冯玉祥返京城第一件事,就是绑了六儿在天桥枪毙。可怜曹锟不但总统位不保,连自己所怜之人都保不住,如同袁世凯一般,近代史中的男宠,竟也如旧谚“红颜祸水”,岂不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