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跑得太快了,超越了国家,跨上了世界主义的路。诗人是领着大家走的,当然更是如此。这是发现个人发现自我的时代。自我力求扩大,一面向着大自然,一面向着全人类,国家是太狭隘了,对于一个是他自己的人。于是乎新诗诉诸人道主义,诉诸泛神论,诉诸爱与死,诉诸颓废的和敏锐的感觉--只除了国家。这当然还有错综而曲折的因缘,此处无法详论。但是他有例外,如康白情先生《别少年中国》,郭沫若先生《炉中煤(眷念祖国的情绪)》等诗便是的。我们愿意特别举出闻一多先生;抗战以前,他差不多是唯一有意大声歌咏爱国的诗人。他歌咏爱国的诗有十首左右;《死水》里收了四首。且先看他的《一个观念》:
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一点儿亲密的意义,一股火,一缕缥缈的呼声,你是什么?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我知道海洋不骗他的浪花。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啊,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的美丽!
这里的国家的观念或意念是近代的;他爱的是一个理想的完整的中国,也是一个理想的完美的中国。
这个国家意念是抽象的,作者将它形象化了。第一将它化作“你”,成了一个对面听话的。“五千多年的记忆”,这是中国的历史。“抱得紧你”就是“爱你”。怎样爱中国呢?中国“那样美丽”,“美丽”的像“谎”似的。它是“亲密的”,又是“神秘”的,怎样去爱呢?它“倔强的质问”为什么不爱它,又“缥缈的”呼喊人去爱它。我们该爱它,浪花是该爱海的;难爱也得爱,节奏是“不该抱怨歌”的。它“绚缦”得可爱,却又“横暴”得可怕;爱它,怕它,只得降了它。降了它为的爱,爱就得抱紧它。但是怎样“抱得紧”呢?作者彷徨自问;我们也都该彷徨自问的。陆放翁的《示儿》诗以“九州同”和“王师北定中原”两项具体的事件或理想为骨干。所谓“同”,指社稷,也指民族。“九州”便是二者的形象化。顾亭林说“匹夫”,也够具体的。但“一个观念”超越了社稷和民族,也统括了社稷和民族,是一个完整的意念,完整的理想;而且不但“提示”了,简直“代表”着,一个理想的完整的国家。这种抽象的国家意念,不必讳言是外来的,有了这种国家意念才有近代的国家。诗里形象化的手法也是外来的,却象征着表现着一个理想的完美的中国。可是理想上虽然完美,事实上不免破烂;所以作者彷徨自问,怎样爱它呢?真的,国民革命以来,特别是“九一八”以来,我们都在这般彷徨地自问着--我们终于抗战了!抗战以后,我们的国家意念迅速的发展而普及,对于国家的情绪达到最高潮。爱国诗大量出现。但都以具体的事件歌咏的对象,理想的中国在诗里似乎还没有看见。当然,抗战是具体的、现实的。具体的节目太多了,现实的关系太大了,诗人们一方面俯拾即是,一方面利害切身,没工夫去孕育理想,也是真的。他们发现内地的美丽,民众的英勇,赞颂杀敌的英雄,预言最后的胜利,确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我们的抗战,如我们的领导者屡次所昭示的,是坚贞的现实,也是美丽的理想。我们在抗战,同时我们在建国;这便是理想。理想是事实之母;抗战的种子便孕育在这个理想的胞胎中。我们希望这个理想不久会表现在新诗里。诗人是时代的前驱,他有义务先创造一个新中国在他的诗里。再说这也是时候了。抗战以来,第一次我们获得了真正的统一;第一次我们每个国民都感觉到有一个国家--第一次我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中国是自己的。完整的理想已经变成完整的现实了。固然完美的中国还在开始建造中,还是一个理想;但我相信我们的国家意念已经发展到一个程度,我们可以借用美国一句话:“我的国啊,对也罢,不对也罢,我的国啊。”(这句话可以有种种解释,这里是说,我国对也罢,不对也罢,我总忍不爱它。)“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要“抱得紧”得整个儿抱住;这得有整个儿理想,包孕着笼罩着片段的现实,也包孕着笼罩着整个的现实的理想。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死水》里的《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咱们的中国!”这话教我今天怎么说?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咱们的中国!”
现在,真的,铁树开了花,“火山忍不住了缄默”,“那五千年没有说破”的“一句话”,那“青天里一个霹雳”似的一声,果然“爆”出来了。火已经点着了,说是“祸”也可,但是“祸兮福所倚”,六年半的艰苦抗战奠定了最后胜利的基础。最后的胜利必然是我们的。这首诗写在十七八年前头,却像预言一般,现在开始应验了。我们现在重读这首诗,更能感觉到它的意义和力量。它还是我们的预言:“咱们的中国!”这一句话正是我们人人心里的一句话,现实的,也是理想的。
4.季羡林谈爱国主义摘编/季羡林
有志者要奋发图强,爱国雪耻。
不管怎样,在写作散文方面,我的成绩是微不足道的;我的这点想法,也许是幼稚可笑的。但是我总觉得在这方面英雄大有用武之地;希望有尽可能多的人到这个园地里来一试身手,抒发我们大干社会主义的感情,抒发我们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意志,抒发我们向往人类的最高理想,抒发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的情操,让祖国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封一邑,都能焕发光彩,增添情趣。
《朗润集》自序1980年4月7日
我一向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自己的祖国。一想到自己的家乡的穷困,一想到中国农民之多、之穷,我就忧从中来,想不出什么办法,让他们很快地富裕起来。我为此不知经历了多少不眠之夜。
但是,好像一个奇迹一般,用一句西洋现成的话来说,就是:
我一个早上一睁眼,忽然发现,我的家乡的,也可以说是全中国的农民突然富起来了,我觉得自己的家乡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自己的祖国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浓烈的幸福之感油然传遍了全身。
《还乡十记》前言1982年10月19日
鉴真会不会怀念祖国呢?当然会的。他同样也是怀着满腔炽热的感情爱着自己的伟大的祖国。否则他决不会在离开祖国一千多年以后又不远千里不顾年老体衰仆仆风尘回国探亲。不但探望了扬州,而且还探望了他离开祖国时还不存在的首都北京。他是一位高僧,不会有什么尘世俗念。但是爱国之情是人们最基本的感情,高僧也不能例外。遥想他当年远离祖国,寄身异邦,每天在礼佛讲经之余,一灯荧然,焚香静坐,殿外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难免逗起一腔怀乡之情。檐边铁马的丁冬不会让他想到扬州古寺中的铁马吗?日本古代大俳句家松尾芭蕉非常了解鉴真的心情。他有一首著名的俳句,前有小引:“唐招提寺开山祖鉴真和尚来日时,于船中遇难七十余次。其间,因海风侵袭双目,终成盲圣。今日拜谒尊像,得诗一首。”诗云:
新叶滴翠,摘来拂拭尊师泪。
像鉴真这样的高僧,断七情,绝六欲,眼中的泪珠从何而来呢?除了因怀念祖国而流泪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大诗人芭蕉不愧是真正的诗人,他能深切体会鉴真的心情,发而为诗,才写出这样感人的诗句,使我们今天的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读到它,还为之感动不已。
《游唐大招提寺》1985年1月29日
我们中国人,不管读没读过芭蕉的名句,好像都能体会鉴真爱国思乡的心情。因此,当他这次回国探亲时,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扬州也好,北京也好,他都受到热烈的欢迎。今天他看到祖国同他当年的祖国相比,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样子;但是祖国的人民、祖国人民的心,特别是对他那一片赤诚之心,则是一点也没有变的。我想,鉴真是完全擦干了眼泪带着微笑回到他的第二祖国日本去的吧!即使在日本再待上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他内心里也感到欣慰吧!
《游唐大招提寺》1985年1月29日
我们一向被称作伟大的民族。但是到了近代和现代,外国人怎样来认识我们呢?我们自己又是怎样来认识自己呢?外国人认识我们,我们自己认识自己,都有一个曲折的过程。如果画一条界限的话,1840年开始的鸦片战争就是一条天然的界限。在这之前,在十七八世纪,中国人在欧洲人心目中,是有天才的民族,是伟大的民族,是有高度文明的民族。当时他们向往的是中国,学习的是中国。但是殖民主义者一旦侵入中国,中国许多弱点暴露出来了。首先是中国力量不强。在信奉优胜劣败的欧洲人眼中,中国不行了,中国人不吃香了,中国成了有色人种,成了劣等民族。久而久之,他们忘记了曾经有一段崇拜中国文化的历史。而我们中国人自己也忘记了过去在欧洲人心目中的地位。有志者要奋发图强,爱国雪耻。庸俗者则产生了贾桂思想,总觉得自己不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是另一条界限。绝大多数外国朋友对中国也另眼相看了。但是一百多年的习惯势力,余威未退。有贾桂思想者也不乏人,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四人帮一伙。他们义形于色,振振有词,天天批什么洋奴哲学,实际上在他们灵魂深处,他们自己最有洋奴相,见了洋人,屁滚尿流,奉若神明。
《中国纪行》中译本序1985年6月1日
到了今天,我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任务,还很艰巨,我们必须教会青年人怎样正确认识外国,怎样正确认识自己。我们决不盲目排外,我们承认外国有很多东西我们必须学习,但是我们也决不盲目拜倒在外国人脚下,认为月亮也是外国的圆。
《中国纪行》中译本序1985年6月1日
过去的五十年,是世事多变的五十年。我们的民族,还有我自己,都是既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这种情况在集子中约略有所反映。现在我们的国家终于拨云雾而见青天,我自己也过了古稀之年。我还没有制订去见马克思的计划。今后,我积习难除,如果真有所感--我强调的是一个“真”字,我还将继续写下去的。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不管目前还有多少困难,总的趋向是向上的、是走向繁荣富强的。我但愿能用自己这一支拙劣的笔鼓吹升平,与大家共同欣赏社会主义建设的钧天大乐。
《季羡林散文集》自序1985年11月7日
一个民族、一个人也一样,了解自己是非常不容易的。中国这样一个伟大的民族也不例外。在鸦片战争以前,我们根本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世界大势,昏昏然,懵懵然,盲目狂妄自大,以王朝大国自居,夜郎之君、井底之蛙,不过如此。现在读一读当时中国皇帝写给欧洲一些国家的君主的所谓诏书,那种口吻,那种气派,真令人啼笑皆非又不禁脸上发烧,心里发抖。
《歌德与中国》序1987年11月30日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的统治者,在殖民主义者面前,节节败退,碰得头破血流,中国人最重视的所谓“面子”,丢得一干二净。他们于是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一变而向“洋鬼子”低首下心,奴颜婢膝,甚至摇尾乞怜。上行下效,老百姓也受了影响,流风所及,至今尚余音袅袅,不绝如缕。鲁迅先生发出了“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的慨叹,良有以也。
《歌德与中国》序1987年11月30日
应该让中国人民从上到下都能真正了解自己,了解历史,了解世界大势,真正了解我们民族的过去和现在,看待一切问题,都要有历史眼光。中国人民在世界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并不总是像解放前一百来年那个样子的。我个人认为,鸦片战争是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前,西方人看待中国同那以后是根本不同的。在那以前,西方人认为中国是智慧之国,文化之邦,中国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令人神往的。从十七八世纪欧洲一些伟大的哲人的著作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点。从德国伟大的诗人歌德的著作中,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点。
《歌德与中国》序1987年11月30日
特别是今天的年轻人,看待自己要有全面观点、历史观点、辩证观点。盲目自大,为我们所不取。盲目地妄自菲薄,也决不是正当的。我们今天讲开放,是完全正确的。但是,我们对西方的东西应该有鉴别的能力,应该能够分清玉石与土块、鲜花与莠草,不能一时冲动,大喊什么“全盘西化”,认为西方什么东西都是好的。西方有好东西,我们必须学习。但是,一切闪光的东西不都是金子。难道西方所有的东西,包括可口可乐、牛仔裤之类,都是好得不能再好、不可须臾离开的东西吗?过去流行一时的喇叭裤现在到哪里去了呢?我们今天的所思、所感、所作、所为应该能经得起历史的考验。千万不要重蹈覆辙,在若干年以后,回头再看今天觉得滑稽可笑。
《歌德与中国》序1987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