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副模样,我的心又软了。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又何错之有呢?如果不是我们的频繁出国,把他丢给母亲;不是母亲热衷麻将,又把他放到二弟家,小明何至于对网络游戏这样走火入魔呢?
这天晚上,我夜不能寐,自责不已:觉得小明染上不良习惯,我们负有最主要的责任!
半夜我把老公摇醒,告诉他我的决定:以后再有国外邀请,要去,你一个人去;需要外出采访,我们也只能一个人出去,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们要对小明严加管教,要让他尽快改掉这些坏毛病。
老公是一个生活基本不能自理的人,我不陪他出国,他自己也就不愿出去了。这以后就有过两次出访的机会,想都没想,全被我们谢绝了。
由于有了约法三章,小明远离了网络游戏,我为他重新买来了作业本,并督促他认真地做习题,不许再乱写乱画,画那些士兵、武器和战争的场面。这以后,小明各科成绩明显好了起来。
一个周五的早上,小明才从床上爬起来,就诡秘地告诉我:“妈妈,我现在表现很好,老师都表扬了。”
看那样子,就知道他有什么弯弯绕。我不冷不热地说:“好像是有点进步。”他期期艾艾,欲言又止:“明天是周末了,不用上学,你能奖励我去小欣家里玩一次吗?”我想,这段时间因为管得太严,太憋屈他了,见他又说得可怜巴巴,也想让他放松一下,就同意了。他高兴得不得了,马上要我把头低下来,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吃罢晚饭,我和老公就带他去二弟家。可是,他只准我们把他送到二弟家的楼下,不让上楼。我说我们也想上去坐一会儿,可他死活不同意,说:“妈妈在旁边,我提心吊胆的,玩也玩不好!”我很生气,又有些难过,说道:“你是不是还想上去玩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红色警戒’都已经删掉了,我保证只玩一般的小游戏。”他表现得少有的固执,就是不肯让步。无奈,我和老公只好在大街上和超市里转悠了一个多小时。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便上了楼,见他和小欣并排坐在电脑前面,正玩着开车的游戏。
我说:“小明,该回家了吧?”一听我催他回家,他又不高兴了,说轮到自己玩的时候,小欣一直在旁边捣乱,搞得他没玩好。我只好要小欣让他一个人再玩一会儿。过了半小时,我再次催他走,他又故意拖时间,一会儿是上厕所,一会儿又是要喝水,直拖到十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因为没玩过瘾,回家的路上小明一直闷闷不乐,脾气很大。我早已经不耐烦了,说道:“看来让你玩电脑还玩出毛病来了。太不自觉,以后不许再玩了!”他毫不示弱,气哼哼地顶撞道:“动不动就骂我,我不做你的儿子了!”不承想,平日傻乎乎的小家伙也知道用这种话来抗议了。我吃惊地看着他,但见昏黄的路灯下,他的小脸上显出了一种坚毅。儿子已经八岁了,再不能拿他当小孩了。
老公因此坚决反对小明再去二弟家。当然,强行阻止也是不会有效果的,必须想出别的办法。于是我便和小弟商量,建议每周的周五或周六的晚上,我们两家在一起吃顿饭,聚一聚,创造条件,让小明和玉儿姐弟多多接触。孩子们在一起,会有共同乐趣。再说,玉儿比小明只大半岁,年级相同,彼此还可以互相帮助,一道进步的。
小弟和弟媳也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玉儿是老师眼里标准的好学生,有时候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做不完,小弟要替她完成,她不允许,会哭;考试比别的同学少了几分,她也会伤心地哭。她不仅是东门小学三年级实验班的副班长,还是学校少先队的宣传委员。
尽管玉儿个头不高,比小明还矮了半个头,看上去倒像是小明的妹妹,但她的个性很强。一开始,两人搞不好关系,我们去她家,她的玩具和书都不让小明摸;我们在喝酒聊天的时候,两人有时候会去小弟的书房玩电脑,玉儿也总是霸占着电脑,小明只有在旁边看的份;小明没办法就跑过来求小弟,小弟过去做玉儿工作,她才会起身让小明玩上一会儿,而自己却独自锁在另一间屋里生闷气。
小明却是热情得烫人。每次玉儿一来我们家,他都会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搬出来让她玩个够。就是这样,到了最后玩电脑时,玉儿也总是反客为主,依然独霸着我的电脑,搞得小明哭哭啼啼,说姐姐欺负他。
老公心疼儿子,事后感慨道:“还是小欣人厚道。看来那孩子也有可爱之处。”一直以来,我总以为小明是一个调皮捣蛋、爱闯祸的孩子,近距离地观察了他与玉儿的相处,才发现他原来是那么老实,老实得让人揪心。母亲也有点看不惯了,点着小明的额头,揶揄道:“好意思,比她高这么多还对着她哭,像个男子汉吗?”以后再在我们家玩电脑,小明便开始强悍起来,敢去推玉儿,说:“你都玩这么久了,就不能让我玩一会儿吗?也不想想别人的感受!”说得我差点笑出声来。
就这样,两人在一起玩的次数多了,便渐渐地变得融洽起来了。因为我经常表扬玉儿学习自觉,小明有点不服气,说:“我画画比她好!”玉儿马上抢着说:“我也会画!”小弟见二人争执不休,就要他们每人画一幅山村风光。两个人都憋着劲在那里画。小明先画完,我一看,乐了。他以远山为背景,画了一处楼房,通往楼房的路上,跑着一辆小汽车。整个画面富有诗意,山、树、楼房和汽车的立体感很强,旁边还配了一首小诗:
山村丽景真漂亮,绿色山坡搭楼房。烟囱白烟真环保,开着小车奔小康。
小弟看了也有些意外,点评道:“小明画得不错!嗬,没想到你还会写诗呢,将来准备当画家还是当作家呀?”
小明说:“我不想当作家。作家不好,像爸爸这样,除了写东西,什么都不会,连电脑都不会用!”老公自我解嘲道:“这小子,看不起爸爸是吧?告诉你,据说贾平凹也不会用电脑呢。”
小明仰起了小脑袋,问:“贾平凹是谁?没听过这个人。”“贾平凹没听过,是因为你才三年级,以后你们的语文课会讲到他的。”
老公的维权
文化街虽然取了“文化”二字,其实是一条名不副实的商业街。全长约三华里,按服装、饮食和儿童用品不同类别又划成了六七个区域。我们是住在文化街中央广场的附近,比街上的店面高出两层楼,门口就有宽阔的阶梯可以下到广场,散步购物倒也方便。
不幸的是,这条被称为萍城“王府井”的商业街,开业一年多却一直没有人气,沿街一楼有一半的店铺门口贴着“店面转让”的告示。这可急坏了文化街的开发商,买了一楼店面的都忙着转让,势必将影响到二楼、三楼店面的出租与出售。遂想了一招:为制造点儿热闹气氛,他们在沿街装上了高音喇叭,那些高音喇叭从早到晚“哇啦哇啦”不停地播放着歌曲,顾客是招来了不少,住在附近的居民却遭了殃。
老公的心脏首先就受不了,而且,这没完没了的噪声对小明的午间休息和晚上的学习影响都太大。
开始,老公为让小明静下心来做作业,把家里的所有窗户都关上。那正是炎热的夏天,关了窗户,没有风扇不行,于是上街一次性地买来三台风扇,每人一台。
可是,关上了窗户,却依然阻挡不了潮水般涌进来的高音喇叭的噪声。小明越来越显得躁动不安。老公很愤怒。然而想想自己不过是客住他乡,本土的居民都没有站出来反对,他也就只好强忍。这样过了十多天,不少居民也忍无可忍了,纷纷发泄起自己的不满来,甚至骂出了脏话。但这些居民也仅仅是在口头上发泄,并不见有人为之付诸行动。老公不免奇怪:一座历史上敢于斗争、不畏强权的城市,今天的市民怎会如此谨小慎微逆来顺受呢?老公拍案而起了。
他首先找到开发商设在文化街上的一个管理机构,经理接待了他。老公质问:“街道上怎么可以安装高音喇叭呢?而且是从早响到晚,特别是晚上九点之后孩子们都要睡觉了,还在那里响,严重影响到了这一片居民的生活。”
经理态度倒也和蔼,表态道:“我们会注意,我们会注意。”可表态归表态,噪声依然如故,而且,越来越大。老公再去找这位经理时,经理却不知去向。老公于是又去找“文化街物业经营管理行政部”。办公室里的人很多,一提到喇叭的事,却没有一个人吱声。问急了,他们说:“喇叭不是我们安的,谁安的你去找谁!”
老公问道:“那你们都管理些什么呢?”一个像负责人的男人蛮横地说:“谁叫你住在这里的?我们怎么没感觉到闹?”
老公见这人不讲道理,就反问道:“文化街的整体工程设计既然在街的两边规划出了居民区,我们在此居住,难道也错了?这么多的居民住在附近,作为管理部门,你们就应该考虑到居民们的正常生活。高音喇叭从早闹到晚,老人孩子都无法很好地休息和学习,你们真就感觉不到闹?你们张贴的标语也在宣传要构建和谐社会,商业街和居民区应该和谐相处,你认为这种局面和谐吗?”
那人自知理亏,躲进里屋再不露面了。老公偶然发现后埠派出所在文化街设立了社区警务工作站,里面的办公设施一应俱全,大门敞开着,老公走了进去,待老公说明了来意,也许由于他们门口不远就有一个大喇叭,对此已有同感,一个年轻警察便语出惊人,说道:“你干脆趁没人的时候把喇叭摘掉算了!”
老公对此很意外。他觉得这位警察挺有趣,也挺爽直,却也感到为难。一个文人能干这种事情吗?
不过有了警察的这句话,老公便理直气壮地又去找开发商。虽然没有再见到负责人,一个看似小头目的女人听了警员的意见,很不高兴:“这条街就是我们开发的,喇叭有什么不能安?”
老公说:“不错,商业街是你们开发的,但它现在已经成为萍城的一条公共街道,我想问,这条街道的产权是不是也属于你们?”
女人问:“什么意思?”老公说:“既然这是城市的一条马路,你们有什么权利在马路的两边安装那么多干扰居民生活的高音喇叭,通过谁了?”女人振振有词:“我们这是一条商业街,在商业街上放放音乐,热闹热闹,有什么不对?”
老公得理不让人,觉得应该给她普及一下环境保护方面的常识。不说欧美国家对公共场所的噪声有着严格的法律规定,就说日本,在地铁和公交车上,手机都是被禁止使用的,连在车上随便说话,也被视为在打扰别人,在破坏公共秩序。于是问道:“你到过北京,去过上海吗?要说繁华的商业街,在中国莫过于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难道王府井和南京路不需要热闹吗?还不算热闹吗?但那儿有你们这样的高音喇叭吗?你知道不知道中国现在已经有了一部《环保法》?”
那女人看老公不像一般的平民老百姓,而且这么较真,便溜走了。那天,老公从文化街开发商的办公室回到家,小明刚好放学回来,听到外面的喇叭正在播放着刺耳的音乐,就问老公:“爸爸,他们为什么这样不自觉?咱们搬家吧!”
老公说:“干吗要搬家?”小明说:“太吵了,我怎么做作业呀?”老公说:“别急,我就不信,会没人过问这件事!”
事情到了这一步,在文化街的范围内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老公直接拨打了“市长热线”电话。
也许是老公的身份引起了有关方面的注意,知道这位十分关注社会热点问题的作家住到萍城来了,有所顾忌,于是出面干涉,高音喇叭的事总算解决了。
谁知,这事刚解决,一件意外的事又发生了。当时,萍城报社正在筹备一期通讯员的培训活动,事前已正式邀请老公也去讲一课,还在报纸上登了广告,报名参加培训的人因此很踊跃,可就在培训班开办的头几天,报社突然接到市里一位领导的电话通知,要他们取消老公的讲课,理由是,他与“海外异见人士”有联系。
当小弟受报社的委托,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真的感到莫名其妙。我们是在二〇〇四年十月,在出席德国柏林一个“尤利西斯国际报道文学奖”
的颁奖大会上认识他的,因为大会安排他作为我们的英文翻译。他没有移居英国之前,在国内,就已经是有名的诗人,并且是中国朦胧诗的领军人物之一。现在,在我们书架上就有他的两本书。一本是他的诗歌卷《大海停止之处》;一本是他的散文和文论卷《鬼话·智力的空间》。这两本书都是国内出版的,是由上海文艺出版社于一九九四年初版,二〇〇三年再版,计六十六万字。在萍城这位领导看来,上海文艺出版社不仅与他有联系,简直是在为这位“海外异见人士”提供宣传的阵地。
萍城的这位领导大概是不读书、不看报的,其实不久之前,这位“海外异见人士”回国探亲,国内发行量最大的《南方周末》就对他进行了专访,长篇专访的文章在该报发表时,还配有他的一幅近照。
老公听了小弟的“传达”,还以为小弟在开玩笑,所以他戏言道,幸亏你们这位领导手不长,够不到北京去,否则我们也不可能应邀出席北京大学召开的一个全国性的“农村宪政与行政法治”的研讨会,更不可能应邀去中国政法大学和中国农业大学发表演讲。老公说:“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了,到处都在与时俱进,这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