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们把他放在邻居的家里,也只想到邻居的大哥大姐人品好,心地善良,交给这样的人家,我们放心;却忽视了两位都是寡言少语的老人,完全没有考虑到小明的需要。由于他那时又老有病,很少和幼儿园的小朋友在一起,就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和老公也只知道埋头忙于自己的写作,甚至想不到要抽出时间陪陪孩子,和他说说话,常常是让他一个人在那儿画小人、玩积木,或是去看他喜欢的碟片。即便有时发现他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也只是觉得这小家伙真逗,真有趣,一点没往别处想过。
当小明写的《金鱼也需要朋友》的文章发表时,我也只是为自己的孩子能够在一张全国性的报纸上发表作品感到高兴,却想不到,或压根没去细想过,他为什么会感叹“金鱼也怕孤单,也像我们一样,需要朋友”,甚至,想去和金鱼说说话,希望金鱼会把他当成朋友。
转学后的小明害怕孤单、渴望有自己的朋友的强烈诉求,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我和老公怎么就一点没察觉,以至视而不见呢?
望着沙发上用衣服蒙着脸已经睡着的小明,我感到回家的路上打了他一巴掌,实在不应该。该挨打的,是我和老公啊,我们都太委屈孩子了!
刘胡兰与刘文学
小明自从在《中国儿童报》上发表了《金鱼也需要朋友》以后,变得爱看书了,缠着我们要给他买书,我和老公喜出望外,马上带他去了新华书店。
去了新华书店,才发现可以给小学二年级的小明看的书确实太少了,几乎找不出几本优秀的儿童读物。于是又带着他去了私人的书店。
来到私人书店一看,就更是叫人失望:不是《阿衰》、《豌豆》就是《爆笑校园》,翻开看了一下,大都属于嬉皮一类,要不就是充满了暴力的色彩。
我对小明说:“这些就不买了吧,我和你爸爸有机会去北京,到时候找出版社的朋友为你要几本好看的。”
老公也说:“家里有那么多的童话、寓言故事,你不是有很多还没看吗?其实你们的语文课本,那是无数的教育专家选编出来的,他们不光精通中国文学,也更了解你们这些孩子们的特点,你应该多翻翻自己的语文书。还没学到的你可以提前看看,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学过了的也可以再领会领会,看看人家的文章是如何叙述故事的,又为什么要这样叙述故事,其中你认为有哪些精彩的细节和句子,都可以记下来,学学写日记,这会不断提高你的观察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
小明还是听话的,从书店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就开始翻开还没学到的课文,读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就悄悄推开老公的房门,见他爸爸正在工作,露了一下头,马上缩了回去。
老公喊住了他,问他有什么事。小明拿着语文书进去了,问老公:“爸爸,铡刀是什么样的呀?”老公说:“那是切草或切别的东西的一种刀具,只在农村有。农民用它把草料切细了,切匀了,好去喂牛,牛吃饱了才有劲儿犁田、耕地呀!”老公回答完,见小明皱起了眉头,有些蹊跷:“你问这干什么?”小明又问:“铡刀很快吗?”老公说:“当然快喽!傻孩子,侧刀不快能把一捆一捆的干稻草切断、切碎吗?”
小明一听,愣在了那儿,目光中露出从没见过的恐惧。我走过去,问:“小明你怎么啦?”小明翻开语文书。原来他正在看刘胡兰的故事。小明战战兢兢地说:“刘胡兰就是被铡刀铡死的!敌人为什么不用铡刀去铡草,而要用铡刀去铡人呢?”我心里一惊。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这一课你上了吗?”小明说:“还没有。”老公摇头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也觉得这事不是一句两句就能够让一个孩子听得明白的,就说:“我和你爸爸有事,你先看别的课文吧,到时老师会告诉你。”
小明很失望地出去了。小明走了以后,老公说道:“真没想到,这些被我们认为最了解孩子们的教育专家,居然干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刘胡兰的故事还是发生在国共两党你死我活的内战年代,共产党员刘胡兰为了自己的信仰被铡刀铡死。现在让一个连什么是党都不清楚的懵懂小孩来学这样的英雄,他怎么会明白当时那种复杂而又残酷的斗争?对于一个心智尚不成熟、混沌未开的孩子,我们应该尽可能地多给他们灌输真善美的东西;人性之恶、社会的丑陋,虽然是客观存在的,但也要等他们长大了,经历了,自然会明白,如果那时候还不明白,再去告诉他们也不迟,现在就让他们接受大人社会中的残酷事实,这是教育专家们应该做的事吗?爱,是人类的第二个太阳,教育对‘爱’的忽视,就是对健全人格培养的缺失,而仇恨教育孕育出来的只能是暴力,和永远也化不开的仇恨!”
老公说得很激愤。我知道他的心是被铡过刘胡兰的那个铡刀刺痛了。谁知这时小明推门又要进来,我问:“你还要问什么?”小明说:“我想听你们说话。”我很奇怪:“我们说的这些你听不懂。”小明不服:“谁说我听不懂?我都上二年级了!”老公说:“好,让他进来,我正想问他一个问题。”
小明高兴地跑进来,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他像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似地,身子挺得很直。
老公问:“‘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小明想了想说:“妈妈把我生下来,说明妈妈很伟大;‘死的光荣’……光荣?
人死了……死了为什么就光荣?”他突然叫了起来,开始反问我们。老公对我说道:“问题就在这里。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懂得‘死的光荣’,这不仅有点儿黑色幽默,也是在拿一个严肃的人生课题开玩笑!”我也觉得将这些二年级学生无法理解的故事编入二年级的语文课本,是件十分不严肃的事情。他们连共产党和国民党也分不清,更不知道两党之间的这场战争是怎么回事。
小明这时又在问我:“妈妈也学过刘胡兰的故事吗?”我说:“妈妈不仅学过刘胡兰的故事,还学过刘文学的故事。”于是我谈起自己在小明这个年龄时的一段往事。我读小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当时课本上有刘文学的故事,学校的墙上也贴有刘文学的大幅肖像,刘文学曾经是那个年代家喻户晓的一个英雄少年。说的是四川云门镇双江村小学四年级学生刘文学,阻止地主分子王荣学偷摘生产队的海椒,王荣学怕事情败露,就将刘文学活活掐死。
说到刘文学被活活掐死,我发现小明又叫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眸子里写满了惊悸:“妈妈,是不是铡刘胡兰的那些坏人掐死刘文学的?”
我和老公都哭笑不得。我说:“小明,你还是出去看书吧,等你长大一点,我们会讲很多故事给你听。”小明没精打彩地离开了。
小明离开后我才接着说,那时中国的小学语文课本让中国学生学的根本就不是中国的语言和文学,是让啥也不懂的孩子们首先要懂得与地主分子之间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要懂得为了集体的财产可以献出生命。现在地主阶级不存在了,阶级斗争已不再提了,许多真相也得以披露。即使刘文学真的像当年宣传的那样,是与一个坏人搏斗时牺牲的,蛊惑一个没有能力的孩子去同坏人搏斗,这也是不人性的教育。因为人的生命高于一切财富,更何况只是为生产队的几只海椒呢。而加强对孩子们的安全教育,帮助他们懂得合理识别并善于处置面临的危险,增强自我保护的意识,这些才应该成为我们对青少年教育的一个共识。
我们的语文课本为什么要这样选编呢?难怪我接触到的许多大学生,上了十几年的中国语文课,最后却连一篇像样的文章也写不好,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教育的悲哀!我和老公的说话声很大,生怕再惊动了小明,我悄悄去他房间,才发现他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的语文课本还翻在刘胡兰那一课上。我真担心小明在梦里会梦到那把铡刀,会梦到铡刘胡兰的那种血腥场面!
网络的诱惑
二〇〇七年,我们出了三次国:三月,应科莫地区“意中友好协会”的邀请,去了意大利;五月,应纽约国际文学节的邀请,去了美国;九月,又去了一趟意大利,参加在那里举行的帕多瓦国际文化节。三次出国,加上三次都要事前去上海签证,来来回回,需不少日子,我们一走,就只得把母亲请过来照看小明。
母亲那年六十五岁,已退休多年,虽然有点骨质增生腿疼腰疼的老毛病,却并无大碍;但她太爱打麻将,每天午饭过后到晚饭之前,她都是雷打不动地要在麻将馆度过的,就像上班一样准时。
但是我们搬到文化路这边以后,因为她和这一片的居民不熟,白天在这儿待不住,而熟悉的麻将馆又是在二弟家的楼下,于是,她就要小明放学后直接去二弟家等着她。
还因为二弟家与北门小学只隔一幢楼,又都在跃进路的同一边,小明放学后自己去二弟家又方便又安全,这样,每天早上母亲就和小明一道出门,把小明送到学校的门口;等小明放学后,在二弟家吃过晚饭,然后再同小明一起回到文化街。要是遇上下雨天,她们两人干脆就住在二弟家里。
一听说去二舅家,天天可以见到小欣,特别是下雨天就住在二舅家,能和小欣睡一张床,可把小明乐坏了。于是,再也不用大人叮嘱老师催,一放学,他就背着书包往二弟家跑。他不但喜欢找小欣玩,更喜欢二弟一家人的随和。
二弟初中毕业后顶替母亲,成了金属公司的一名普通工人,他对生活没有什么奢望,是个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人;弟媳是一家乡镇医院的护士,每天早出晚归,家里的事基本上没时间问。两人都有一副好脾气,从没见他们和别人红过脸。
二弟对待儿子小欣真可谓是“无为而治”。平日他从不过问小欣的学习,甚至连家长会也懒得参加;他对小欣的关心,也仅仅止于下班进门时每间房子找一遍,只要看到小欣这个人平平安安地待在家,没病没灾,那就万事大吉。
二弟对自己的儿子尚且不管不问,对小明就更是顺其自然了。因此,那些日子,应该是小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后来我们才清楚,小欣虽说比小明大四岁,已经上五年级了,智商却好像与小明差不了多少;他的性格更像父亲,有点儿闷,见人不知道打招呼,在学校也几乎没有要好的同学,现在有一个弟弟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他也十分高兴。两个人一回家就上床,坐在床上玩五子棋,玩“跑得快”;或是一人拿着一把玩具枪,在屋子里追打,玩枪战的游戏。有时母亲在楼下就能听见房门被他们关得“砰砰”响,家里常常被弄得一片狼藉。两个人差不多玩疯了。
有段时间,小明对飞碟迷宫特别感兴趣。每次我们外出,他都会提出要求,要我们给他买一个飞碟迷宫回来,为了弥补对他的亏欠,我们一般都会满足他的要求。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拥有了金星、火星、水星、海王星和冥王星五个飞碟迷宫。
他把这些迷宫全搬到了小欣家,小欣说:“现在我们可以开一个飞碟展览馆了!”
二〇〇七年的夏天,二弟家买了一台电脑,小明便不再对飞碟迷宫有兴趣了。虽然我们也有电脑,但我带到萍城的电脑是一台老式的笔记本,内存很低,小明平日只能玩玩小游戏;二舅家的电脑网速极快,又有小欣带着他玩,而且小欣以前就偷偷去网吧玩过,已经有了经验,因此一上来就玩很刺激的“三角洲特种部队”,这对小明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每次玩过之后,回到文化街的家,他还抑制不住地兴奋,作业也不做了,便开始在作业本子上不厌其烦地画枪、画背枪的战士以及各种战争场面。不久,“三角洲特种部队”玩腻了,就开始玩起操作更复杂,也更具有刺激性的“反恐精英”。
一天,小明缠着我要买游戏软件,说:“要让小欣瞧得起我,这次我要买‘红色警戒’!再玩‘特种部队’和‘反恐精英’已是弱智!”
我这才意识到小明对网络游戏已经入迷了,这让我开始有点担心。我要求二弟,一定要他管好电脑,不能任由他们没有节制地上网,二弟于是给电脑设置了密码。可是,现在的孩子们对电脑技术的接受能力简直就是天才,小欣没用两天就能越过二弟设置的密码,直接进入菜单。
二弟见这招不行,干脆把电脑间的门锁了起来,谁知,这也不成,小欣用一张卡片居然就把门锁打开了。
这两招小明都学不来,为此,他对小欣好生羡慕。小明去二弟家不到两个月,母亲就接到孙老师打来的电话,说小明上课不集中精力听讲,老是在本子上和书上画小人,数学考试只有六十二分,成了全班倒数第一。
我们刚从美国回来,也接到了孙老师的电话。得知小明的这种情况,我便去翻看他的书包,发现他的语文课本和数学课本,几乎每页都画有端枪瞄准的或跪地射击的士兵,有些士兵画得很怪,不是用绷带蒙住了一只眼,就是只画一只胖大的手,握着一支长长的火箭筒。因为画得太多,不少地方甚至把课本上的正文都盖掉了。
作业本就更是糟糕,好好的一个软面抄,才写了几页,拦腰就从中间画上了形态各异的小人。
再检查他头天做的数学作业,八道题错了四道。都是马虎不认真造成的,如800×7=1500,21+24=25,等等。
气得我当场差点把他的本子撕了,并给他下了禁令:考试之前再不许去二舅家;就是以后去,也不许再玩游戏!
小明知道自己犯了错,我说什么,他答应什么,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他傻傻地站在那,眼睛里噙着泪,可怜兮兮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