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问:“吃什么菜了?”他高兴地说:“三道菜都好吃:辣椒炒肉,炒胡萝卜,一只鸡腿,还有一个海带汤。鸡腿我没吃,给了王小天。王小天今天吃了三只鸡腿,撑得他直打嗝。”这样看来,南小老师们的这次罢课事先是作了周密策划的。全校各班虽然都停了课,但每层楼都安排有老师巡视,甚至给学生的午餐都安排得很好。一切井然有序,说明老师们的心是很齐的,足见这里的水还真不浅呢。
晚上,我拨通了小弟的手机。我知道他与《江南都市报》驻萍记者站的人都很熟,就问他,省报的记者采访到了什么?消息能见报吗?
小弟的回答没出我的意料,他说:“没法见报,市里已经干预了。”我说:“市里这样封锁有用吗?”小弟说得很平静:“也许吧。其实老师罢课的事件在萍城也不是头一桩了,白云中学就罢了好几次,每次都被上面封锁了,消息就没有走出湘东的地面。”
无论萍城报二〇一〇年一月八日头版头条编发的是什么新闻,萍城的老百姓却认为这一天全市最重要的事件,就是南门小学老师们的一次集体罢课。
今天发生在政府机关的许多事情都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何况南门小学,本来就是众人瞩目的一所学校,学生的家长们又是分布在全市的各行各业,各个部门,干什么的都有。所以南小教师集体罢课的内幕没出几天,便在大街小巷风传开来,并很快就有了各种版本。
有的说,只是因为学校扣发了老师们的“阳光工资”,引起大家的不满;有的说,是因为女校长太贪,义务教育的孩子每年都有国家的专项补助,一个孩子三百元,两千多个孩子,一年就是六七十万,这位校长却还向进校的学生收取赞助费,这些钱最后都用到哪儿去了,没人知道,这且不说,学校还在外面欠上了一屁股的账,于是引起了老师的公愤;有的说,这女人大钱敢拿,小钱也不放过,学校组织学生到外地春游,收了孩子不少钱,可是出了力的老师却得不到应有的报酬,旅游景点给的回扣全进了她一人的腰包;有的说,校长身为一校之长,教学上的事儿她却几乎不闻不问,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频频出没于机场、车站、娱乐场所,到处游山玩水,寻欢作乐。有的甚至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她本来只是一个普通中学的语文老师,书教得很烂,学校在配班时都没有老师要她,不知哪位“伯乐”“慧眼识珠”,让她摇身一变,居然来到南小当了校长;当然,还因为她是一位女校长,又因为注意保养,至今风韵犹存,自然也就少不了各种各样的传说和绯闻……这些街谈巷议真假难辩的消息,被传得风快,传得很广,可以说,一时间萍城无人不晓。
小明同学的家长黄女士、杨女士、程女士,甚至连远离城区在乡镇环卫所工作的丁大鹏的妈妈邓女士,都纷纷给我打来电话,和我聊起南小老师罢课和女校长出事的新闻。她们都显得那么高兴,说,这下子南门小学有救了!
这天我去电信公司的一个营业厅,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中音,分明是在招呼我:“作家,你也在缴电话费呀!”
回过身才注意到,几步开外站着南小的郑坚老师。郑坚是南门小学其他年级的一位语文教师,我们能够认识,缘于小明发表的那篇《刘老师的小红花》的文章。那文章在南小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郑老师听说小明是我们的孩子,便找到小明,通过小明想要一本我们签名的作品,第二天我就要小明给他带去了一本我们的新书--《调查背后》。一天,我正站在学校操场旁边看小明打篮球,他就笑吟吟地走过来,很有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很喜欢我们的作品,我们的作品他几乎都读过。他的话让我很感动,彼此也就这样认识了。
这时遇到他,我自然很高兴,就说:“真的是太巧了,你平时也是在这个营业厅缴话费吗?”
他说:“是的,手机都欠费一周,再不交就得被停机了。”我问他忙不忙,如果没有什么事能不能坐下来聊聊?他欣然答应了,说:“能和作家在一起聊天,我当然非常乐意!”
萍城的经济发展虽然缓慢,但电信营业厅的设施却相当现代,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可以同时容纳上百人,休息区整齐地放着几排天蓝色的坐椅。我见那儿只坐有几个人,便和郑老师走了过去。
他问我:“小明的学习还好吧?”我叹了口气说:“别提了。提起这件事我就难过。”他颇为不解,关心地问:“怎么了,你们的孩子还能不好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甚至都没有细想郑老师就是南小的老师,话就说得毫无顾忌:“不怕你笑话,都是我把孩子误了。小明以前在北门小学书读得好好的,可我听信一位老同学的话,说你们这儿注重素质教育,是萍城最好的一所小学,我就硬是把他转了过来。转过来不久,就发现周小萍老师既没有多少水平,还常变着花样体罚孩子,再想回北门小学却已经回不去了。”
谈的毕竟是他们学校的事,又是具体的人和事,郑老师也许会觉得话题敏感。他沉默了片刻,突然问我:“你那位同学的孩子是哪一年在我们学校读书的?”
我算了一下说:“应该有十几年了。”他说:“这就对了。你的这位老同学并没有说错,那时的南门小学真的非常好,因为学校有一位非常好的校长。”“哦,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一点?”
郑老师说:“你是知道的,在中国今天这种权力结构和教育制度的情况下,一所学校的好坏最关键的是校长;就像一个班,班主任十分重要,什么样的班主任就能培养出什么样的孩子来。那时南小主政的还是王校长,王校长特别强调各科的老师都得想方设法去培养孩子们对你教授的那门功课的学习兴趣。王校长说,学习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小学只是其中的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最重要的教育就是培养孩子学习的兴趣,有了学习兴趣,自然就会有学习的积极性。他反对让学生读死书,那时候学生的书包很轻,活动很多,老师既要教书,更要育人,每一学期至少都要给每个孩子三四次展现自我的机会,培养他们既爱动手,又爱动脑,热爱生活,热爱劳动,不怕困难的好品质。”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开始放光:“尽管考试的时候,我们学校有时统考的成绩比不过北门和东门小学,但九中、八中这些重点初中却都爱到我们学校来抢学生,说我们学校出去的孩子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后劲足,学习越来越好。
那些年南小的素质教育在全省也是榜上有名的,经常有外地的老师跑来取经。王校长不但打造了一所名校,还带出了一批好老师。”
我听得出了神,像在听一个遥远的童话。“后来呢?”我问。
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话也说得缓慢起来。他说:“王校长退休之后,上面就给南门小学派来了这位蔡校长。这女人不学无术,却一手遮天,胡作非为,把南小的风气彻底搞乱了。这些年仅从她手里引进来的老师就有几十个,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只有她清楚;有些只是师范的中专生,我想你也知道,这样的毕业生会是啥水平。南门小学的师资队伍被她彻底搞乱了。”
我本来就想找他了解一下学校的问题,还没想好怎样开口呢,他却主动谈起来了。
我问:“原来的那批优秀老师呢?”他说:“王校长带出来那批想干点事的老师,蔡首英来了以后处处受到排挤,活得郁闷,有的早离开南小去外地发展了,有的则退休了,剩下的已为数不多,现在还在苦苦地支撑着这所学校。”
原来一所小学竟也这么复杂!“蔡首英的腐败是你们这次罢课的主要原因吗?”我问。郑老师坦率地说:“没错。这女人一方面对学校的工作长期不作为,另一方面,人权财权又一把抓。她把学校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把老师看成是她雇佣的仆人,既贪公家的钱,也贪学生的钱,连老师的一点福利也不放过。这次罢课的导火线就是她扣发我们的‘阳光工资’。我们有几个老师得知上面已将这笔款项的大部分拨到了学校,却被她扣发挪用了。”
我说:“你们罢课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事先就一点不知道?”郑老师说:“知道,但她没当一回事。她同老师们的关系早就势同水火,不断有老师闹到她办公室,有人公开声明要到市里去告她,她却仗着‘朝中有人’,口出狂言:‘欢迎你们告!你们头天告,状纸第二天就会落到我的手上’!老师们愤怒已极,忍无可忍,这才被‘逼上梁山’!”
我说:“也太狂妄了!上面就一点不知道蔡的劣迹吗?”郑老师感慨道:“这里面水有多深我们说不清楚。其实这种情况还不仅仅出现在南门小学。就在蔡首英派到南小当校长的同时,上面也给省重点中学的一中派去了一个卖肉出身的人当校长,大家背后都称他是‘杀猪校长’。‘杀猪校长’去了一中,也是敞开大门把一些根本不靠谱的人调去当老师,而且广开财路,不问学生的成绩好坏,有钱就可以进一中,结果,萍城一中在他的手里,高考录取率由全省的前茅跌到了倒数!”
郑老师的一番话让我感到异常震惊。虽然官场腐败的新闻屡见报端,我们也知道这种腐败之风可以说无处不在,但是得知它已经如此卑劣地弥漫到了校园之中,我还是感到了巨大的悲哀!因为,这种腐败的恶果竟然要让祖国的花朵来承受,其后果的严重甚至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郑老师最后恳切地望着我,说:“也请你和你的老公搞搞我们教育界的调查吧!萍城教育界问题太大,我个人感觉,不来个大动作,不动动大手术肯定是不行的!”
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想郑老师也应该十分清楚,须要来个大动作,动大手术的,不仅仅是萍城的教育;但是萍城教育上暴露出的问题已足以令人触目惊心!这一天,是二〇一〇年一月十五日,因为这天下午是我和老公应邀去广州的日子,所以,记忆犹新。由广州日报、广州图书中心和大洋网三家携手推出的“二〇〇九年中国图书势力榜”,我们撰写的《小岗村的故事》被评为纪实类年度十大好书,并于第二天在广州图书城举行的颁奖大会上,老公代表纪实类获奖作家发表了获奖感言。
生活,就是这样的难以预测。它给你失望,同时又给你希望,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都得让你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