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不可思议。这可是一条人来人往的大马路,坟墓就埋在一个生活区的大门口,难道就没人过问吗?
我想到了这个城市的管理者,他们很注重形象工程,正在申报全国文明城市,一座这样的坟墓就埋在市中心附近,埋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不该管一管吗?我很为这件事感到郁闷。谁知这以后让我郁闷的事,便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班干部也很有权
二〇〇九年十月,我们有两本书在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上展出,应邀去了一趟德国;回国后,出版社又要求我们到北京参加《小岗村的故事》一书的新闻发布,与首都记者和读者的见面,前前后后在外面跑了一个多月。
等回到萍城,才知道小明有一段时间每天很晚了才回家。刚听说时,我其实并没把它放在心上,以为他是留在学校打蓝球,因为我给他报的这个“阳光俱乐部”的篮球班,一周会有三次打球活动。但是几天以后,我发现不是打球的日子他也回来得很晚。
于是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他说,他在班上搞卫生,倒垃圾。第二天再问他,他还是这句话。我变了脸:“昨天搞了卫生,今天还搞吗?
不是一个组轮一天,八天才轮上一次吗?老实告诉妈妈,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他好像很委屈:“不信你去问老师!”我说:“妈妈希望你讲实话,因为妈妈不相信老师会叫你天天留在学校搞卫生!”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老师罚我倒一个月的垃圾。”“为什么呀?”他不敢看我:“周老师说我给姓巫的女同学起了一个‘巫婆’的绰号。”
听他这样一说,我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给同学起绰号,显然是不尊重人,但因此就被处罚倒上一个月的垃圾,也未免有点儿过分了。不过当着小明的面,我也不能说老师的不是,还得教育小明。
我说:“妈妈给你读了那么多书,你怎么就是不明事理呢?同学之间要友爱,为什么要给女同学取那种不雅的绰号呢?”
他显然有点不服气,争辩说:“班上很多人都给别人取绰号。别人也给我取了绰号,喊我‘橙子粉’!”
他的这种口气把我惹火了,我在他胖胖的脸上掐了一把:“别的同学不守规矩,你也跟着乱来吗?别的同学为什么不被老师罚,单单你被罚?”
他的声音变小了:“他们也被罚了。”我问:“哪几个?”他说:“王小天、丁大鹏,还有王东东。”
小明就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详细地讲了一遍。原来这事是王小天惹出来的,他认为一个女孩子姓巫很好笑,就想到了那些装神弄鬼跳大绳的“巫婆”。开始,他只敢在那个女同学的背后偷偷地喊,谁知还就被那个女生听到了,就同王小天吵了起来。这一吵,小明和丁大鹏、王东东都知道了“巫婆”的绰号,都觉得王小天起的这个绰号太“有才”了,跟着也喊了起来。巫同学一气,跑到周老师那儿告了一状,周老师便把他们四个人狠狠地骂了一顿。四人气不过,碰到那个女生时就一起朝她吐口水,结果四人就被周老师罚倒一个月的垃圾。
我问小明:“你怎么能朝女同学吐口水呢?”小明忙说:“我没吐!是王小天他们吐的,我只是做了一个吐的样子。”“你向老师讲清楚了吗?”“我说了,可周老师说做样子,也就是准备吐。”我叹了口气,说:“傻儿子啊,妈妈经常提醒你,要管住自己,你怎么就是做不到呢?你看看,为了图一时嘴巴的痛快,就被罚倒一个月的垃圾,是不是很亏?妈妈希望你能吸取教训,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他点着头说:“我记住了。”可是,此事未了一事又起。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小明打来电话,说早晨出门时,天还落着雨,下午天就放晴了,篮球活动要照常进行,可他没有带篮球,要我把球送过去。我也正想去学校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被罚倒垃圾。没想到这次去学校,竟见到了惊人的一幕。
当我拎着篮球赶到教室门口时,下课的铃声才响过,同学们还没走几个,但在教室里我没见到小明,而他的课桌却不见了。
我问一个背着书包正要出门的男生看见小明了吗?他指着那片空地说:小明就在那里!
我走过去,这才发现本该放课桌的地上放着小明的书包,小明正趴在别的同学的课桌上抄着什么。
旁边的一张课桌上,神气活现地坐着一位男生。这男生手里晃动着一根小棍子,酷似老师的教鞭,他悠着两腿,眼睛盯着正在写字的小明。
这时小明看见了我,只喊了一声“妈妈”,依然头也不抬地忙着抄写。我问小明:“你的课桌呢?”
他小声地说:“被班长搬走了。”我很奇怪:“班长为什么搬走你的课桌?”他说:“我课桌的抽屉里有废纸,不卫生。”这时,边上的两个学生都说:“我们的也被搬过!”我很是不解:“没有课桌,你怎么上课?”小明说:“在腿上写字,或在同学的桌上写字。”我感到十分惊诧。惊诧于周小萍老师又发明了一种惩罚学生的办法:你课桌的抽屉不干净,就让你一天没有桌子上课,让你就只能趴在别人的桌子上或是就在自己的腿上写字,你的书包也只能放到地上去!至于书包放在地上是不是就比放在“不干净”的课桌里更干净呢?她并不考虑。
让心智正在发育的孩子学会规矩,来上一点惩戒,不仅是需要的,也是能够理解的,但是这种不可思议的惩罚学生的办法,让我哭笑不得。我强压着怒火,尽量用平和的声音对小明说:“别再写了,你的课桌在哪里?去,把它搬过来!”
小明看了一眼坐在桌子上的男生,说:“要班长同意才行。”我没好气地问:“谁是班长?”
小明低声说:“他就是。”“他叫什么名字?”“李林。”
这时,叫李林的班长显然听到了我和小明的对话,有些不情愿地扬了扬小棍子:“那你就搬过来吧!”
小明这才敢起身,从教室后面把自己的课桌搬了过来。他刚把自己的课桌搬过来,马上又趴在桌子上埋头抄写起来。我急了:“你还不快下去,篮球班的活动快要结束了!”小明为难地说:“这是周老师今天罚的,不抄完不准去打球。李林在守着我呢,抄完后他还要检查。”我再也忍不住了,走过去把他的笔和本子收了起来,塞进书包说道:“要抄,也回家再抄。现在就去打球!”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讲给老公听,老公也感到十分气愤,他说:“这样的学校还能呆吗?老师这样野蛮,想把学生训练成什么?”
我问小明:“你干嘛那样怕班长?”小明说:“他们动不动就登记名字,到周老师那儿告状,有时候还打人。”我很吃惊:“连班干部也打人?”
小明说:“谁不听话就打谁!”忽然想起班干部李林今天手里就拿了一根小棍子,问小明:“李林也打人?”他说:“怎么不打?他还喜欢用棍子追着打。”
“你们班有多少班干部?”小明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说有七八个吧,也好像有十多个。有的管学习,有的管卫生,有的管文艺,其实大多是班干,但大家都叫他们班长。不过他说:“我们班上,班干部都很有权。”
我知道小明说的“很有权”,其实是说他们“很霸道”。“很霸道”的班干部,在周老师的面前却又是言听计从,毕恭毕敬的。有几次我就看见周老师站在走廊上,四周围着一圈男女学生,一个个乖巧地仰起脸,望着周老师,似众星捧月,又像葵花向阳,在听周老师的训话。
我能认出的班干部只有三位:小明刚转到南门小学的那天,曾主动给小明让出座位的李响,他当班长是因为学习好;那位搬走小明课桌的李林,小明说他是周老师的一个什么亲戚;还有一个小胖子,我曾在老师办公室见他跟着周做作业,据说他家里非常有钱,每天都有沃尔沃高级轿车接送,并经常带着高档手机在班上炫耀,说他有六部手机,每部都在一千块钱以上。
小明说,作为班主任的周老师经常不在班上,全是这些小班干代替周老师在发号施令,惩罚同学。同学们的家庭作业,周老师也常常是交给他们去改;特别是李林,他模仿起周小萍老师的签字,居然还很像。
谁知小明一点不长记性,他的课桌已经被搬走过一次了,仅仅过了两天,他课桌的抽屉里又因为有几张废纸,再次被搬走,还说这次要罚他两天没有桌子上课。
我觉得周老师这样做也太虐待孩子了。不就是课桌里没有收拾干净吗,至于用这种摧残人格的方式处罚孩子吗?
我决定亲自送小明去学校。来到教室的门口时,小明见同学们都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好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进去吧,没有桌子上课,就见他忽然弯下了腰,蹲在教室门口装模作样可怜巴巴地系着鞋带。我心一酸,眼泪差点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你这是干嘛呢?”我知道,这是周小萍老师过来了。小明赶紧立起身,乖乖地站着,动都不敢动,傻傻地看着周老师。看来周老师也是有话要说。她丝毫没顾及我也在跟前,就开始训斥起小明:
“你倒是越来越变本加厉了!两天前才写过检讨,也在班上念了,昨天你的课桌又是不干净,为什么要这样啊?”
小明面红耳赤的,赶紧保证:“下次不会了。”我有些奇怪,不知道我的小明这是怎么了?以前他可不是这样,和他一起上街,手里有一点点废纸,他也会找到垃圾桶才扔掉。周好像没有听见小明的话似的,训斥完了就准备进教室。我忙喊住了她,说:
“小明已经保证过了,他的课桌昨天已被搬走,今天能不能还给他上课?”
只见她折了回来,这次换成了萍城话,又教训起小明:“乃吉(萍城话‘男孩’),你就这样,昨天为什么不来向老师认个错呢?李响的桌子不是也被搬走了,可他就知道来找老师。搬桌子并不是针对某个人的,班长的桌子不干净也照样搬。”
小明还是傻傻地站着,看看周老师,又看看地面,嚅嗫着再次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也再次恳求地对周小萍老师说:“今天就把课桌还给小明,行吗?!”我知道,如果我不开口,小明是绝对不敢去把课桌搬回去的,只能一整天坐在没有桌子的空地上上课,把书包也放在地上。周小萍见我这样求情,好像挺不高兴,犹豫了一下便说:“他自己去搬!”有了周老师的这句话,小明跑进了教室。丁大鹏这次特别仗义,已跑到后面把小明的桌子举了起来,帮助小明把它搬了过来。晚上回家,我问他,课桌被搬走了,为什么不能像班长李响那样去找老师认个错呢?
小明说,他怕周老师,不敢去找。小明的这种心态,其实不问我也猜得出。但我不可能知道,从这天开始,更闹心的事会接连不断地发生。
痛彻心扉的日子
这天晚上,老公见我闷闷不乐,就建议出去散散心。我们带着小明出了小区,刚过了长兴桥,老公就指着路边的一幢高楼,感叹道:“这幢医院大楼的窗户全亮着灯,看来病人不少呀!”
这是萍城煤矿职工医院的住院大楼,平日里冷冷清清,这时每个窗口无不灯火通明,说明有着十八层楼的住院部,已是住满了病人。
我说:“每年临到冬天,都是煤矿工人职业病的高发期,里面住的大多是些矽肺病人。想想这些可怜的矿工,我们生活中遇到的那些烦恼,也就微不足道了。”
老公深有同感,说:“是啊,谁在生活中没有烦恼呢,一个人还是要知足。”小明好奇地问我:“妈妈,他们为什么会得矽肺病?”我解释说:“这些工人是在很深很深的井下挖煤,吸进了大量的粉尘,日子长了,那些粉尘就把他们的肺泡填满了,肺就会变得和石头一样硬,不能再自由地呼吸。”
小明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带口罩呢?”我说:“以前的安全防患意识没现在这么高。再说,带口罩也只能遮挡住一部分,还是会有不少的粉尘会透过口罩被吸进肺里。”
小明忽然小声问:“会死人吗?”我说:“怎么不死人?这种病是没法根治的。妈妈就采访过矽肺病人,到了晚期,他们喘气已经非常困难,夜里也不能完全躺下来睡觉,有时就只能坐在床上,一坐就是一整夜;还不能走动,一运动就喘得不行。这些人活得非常痛苦,死了反而会是一种解脱。”
小明听了,半天不再作声。回来的时候,再路过长兴桥,小明的小手便紧紧地抓住了我,并提出要走在我和老公的中间。我问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胆小?他说:“你刚才讲了死人,我们小区门口就有座坟墓!”这天半夜,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被推醒,借着窗外的月光,竟发现床边站着小明。
我吃了一惊。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怕,睡不着。”我问他怕什么?他说:“我老是想着医院的那些灯光,想着那些病人坐在床上不住地喘气……还想到我们小区门口那座坟墓。”我连忙坐了起来,鼓励他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胆子不能这么小!”他可怜巴巴地说:“求求你了,我要在你们床上睡。”我说:“好吧,只准这一次。”可是还没过几天,他就再也不敢一个人睡了,后来,甚至连我都感到了恐怖。起初,是小区东边不远的一个地方,突然传来凄厉的哀乐声,还夹杂着锣鼓鞭炮声。我知道,这是哪个地方死了人。萍城的风俗是,死人也是喜事,称为白喜事。既然是喜事,家人就要想方设法将它办得热热闹闹,热闹得周边没人不知道,好像不这样做便对不住死者,别人就会说他们不孝。他们不但要搭出像样的灵堂,将花圈一直摆到马路上,还会请来乐队、演员,通过高音喇叭吹拉弹唱,从大清早一直闹到深更半夜,一闹就是三天,闹得周围的居民寝食不安,不听也得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