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们的小区地势高峻,我们又是住在最后一排,围墙外是一大片菜地,平日倒是空气清新,望上一眼也会让人心胸开阔,可是现在,无遮无挡的锣鼓声伴着哀乐声,如潮水一般袭来,叫人无处躲藏;特别是到了晚上,周遭万籁俱寂,那没完没了巨大而凄惨的哀乐,便使人毛骨悚然,无法工作,无法睡觉。
小明的反应是最强烈的,他再不肯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的时候也要我坐在边上陪着,更不敢一个人睡觉了。
没想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序幕。三天之后,东边那家的丧事才结束,小区西边一处民房里又响起了哀乐声。这次因为灵堂距离太近了,那喧天的锣鼓、炸响的鞭炮和振聋发聩的吹拉弹唱之声,就好似贴着窗户灌进来,搅得我心慌意乱,小明更没心思做作业了。老公很是恼火,说:“这个城市也太不文明了!谁家里死了一个人,当然是一件悲痛的事,但再悲痛也只是你自己家里的事,干嘛要用上高音喇叭,非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搞得四邻不安,影响一大片人家的正常生活,这不是‘扰民’吗?”
当然,面对这种情况,老公不可能再像对待文化街的噪音问题那样找上门去,他也只能在家里发发牢骚。
这以后,小区的周围一连死了五个人,据说大多是得了矽肺病的煤矿工人。那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的哀乐声和哭丧调,就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终日徘徊在小区的上空,似乎能让人闻到死亡的气息。小明吓得在家里上厕所都要我陪,老公几乎就要崩溃了。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七日,小明一回家就和我说,明天是班主任的生日,每人要送周老师一样礼物,同时,明天班上还要开个联欢会,要大家带上一些吃的。
尽管小明被搬走课桌一事,使我一想起周小萍心里仍是疙疙瘩瘩的不舒服。当时天已经黑透了,外面又在响着哀乐,我还是壮着胆子出了门,到街上为小明买来一个笔筒,同时还给他买了一些点心。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钟,小明又和上次一样给我打来电话,说早上出门时,因为在下雨,他以为篮球班的活动会取消,所以没带球,现在雨停了,要我把球给他送过去。
我打了一辆车赶往学校。赶到学校的操场时,发现篮球班的同学已经开始锻炼了,但没见到小明。正准备上楼去找,就见他从楼梯走下来,手里拎着一只脏兮兮的红塑料桶,桶里盛满了垃圾。
我问他:“怎么现在还在倒垃圾,不去打球?”
他很无奈,说下午班上搞了两个活动,祝周老师生日快乐之后,就是“二十年后再相会”的班会;班会上搞了呼拉圈和踩气球的比赛,大家又都带了很多吃的东西,地上的垃圾很多,两个班长把他留下来,要他把垃圾清理完才能去打球,说不搞完就会要他好看。
“还是因为给姓巫的女同学取绰号的事,被罚倒垃圾吗?”“是。”
他哭丧着一张脸,向我求助:“妈妈,我已经倒了三桶了,还有好多,怎么搞得完啊?”
我陪他一起上楼,到了教室,问他哪位是班长?小明指着一个女生说:“她就是。另一个不在,可能已经回家了。”我问小明这个女班长叫什么名字,他说叫董一鹤。当时教室里的学生只剩下十多个,有几个在玩着什么游戏,除一个男生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就只有小明在倒垃圾。再看教室的地面上,确实被搞得一团糟,到处是废纸、果壳和一截截断掉的呼拉圈。小明说,搞活动时桌子都是靠墙放的,将中间腾出来是为了便于活动,活动结束后,周老师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值日生要辛苦一下啦!”把善后工作交给班长们自己就走了。班长们想不到先要把垃圾扫干净了再搬桌子,就指挥大家直接把桌子搬回到原位,这样大量的垃圾就全被压在了桌子和凳子的腿下,清扫起来十分困难。
我找到董一鹤,小声地问她:“你就是班长吧?今天情况很特殊,垃圾太多,你应该多安排几个同学搞卫生呀!你看看,教室里这么脏,只有一个人扫地,一个人倒垃圾,小明都已经送走过三桶了,还剩这么多,你们班干部是不是也主动帮助一下?”
董一鹤翻眼看看我说道:“小明刚才还在玩呢……他一次完全可以拎两桶呀,这样不就更快点么!”
听她这样一说,我心里有些不悦,可想想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便继续做着她的工作:“两桶一齐拎,肯定会快些,小明也应该知道这个道理。问题是,另一只垃圾桶没有拎的‘耳’了,除非端着一桶垃圾走,这你也没发现?你是不是很长时间都没有给班上搞过卫生了?”
她脖子一梗,又用眼睛瞪着我说:“我搞没搞过卫生,关你什么事?今天又不是我安排的,是小胖子班长交待我的!”
小小年纪竟如此凶悍,这让我有点吃惊。我也失去了耐性,提高了声音:“就算是别人交待给你的,你也不应该对小明那个态度,说不搞完就会有他的好看。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你还是班长呢,更应该带头关心同学,爱护同学,难道当了班干部就只知道指挥别人做事?”
她不再吱声,气哼哼地整理书包。这时教室里还没走的同学都安静下来,在看着我们。我突然意识到这样和一个孩子较劲,有失身份,就将口气变得委婉起来:“对不起,阿姨刚才态度有点不好。你能告诉我,你们今天安排了几个人搞卫生吗?”她说:“还有几个人。我也不知道他们跑到哪去了。”我说:“你去把他们喊过来吧,否则,今天的卫生怎么搞得完?”她气冲冲地跑到了走廊上,冲着下面的操场喊了起来。两个男生很快跑了上来。“明明是你们搞卫生的,为什么溜走了?想把这些事交给谁干?坏家伙!”
董一鹤指着两个男生大声嚷嚷着,疾言厉色。一个男生忙申辩:“现在是篮球班活动的时间,我不要打球吗?!”董一鹤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两个男生斥责道:“地都没扫,谁同意你们打球了?是不是要我告诉周老师,罚死你们?!”两个男生再不敢还嘴,乖乖地去扫地铲垃圾了。董一鹤训斥两个男生的时候,她旁边坐着的一个胖女孩一直在为她帮腔。
可以看出,她在讨好这位班长,就像她的跟屁虫。这使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班上也有一两个凶悍的同学,大家都怕他,他的周围也总是会有那么几个同学成天屁颠屁颠地跟着转。
真的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比小明大不了多少的董一鹤,竟是如此泼辣,为人尖刻,俨然一个小周小萍。
我似乎明白了周小萍为什么会选中董一鹤这样的女孩子担任班干部。见小明和被喊上来的两位男生都在卖力地清理着垃圾,董一鹤却依然坐在那儿与胖女孩悠闲地说笑,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董一鹤,你能不能也动动手?你的同学都忙成这个样子了,他们还要去打球,作为班干部就要带头为班上服务才对呀!”
谁知,我的话刚说完,她竟一下跳了起来:“你又不是老师,少管我们的闲事!”
好一个刁蛮的女孩!这次我真的生气了,也没给她好脸色,说道:“幸亏我不是你的老师,否则你也当不成班干部。一个对同学这样不友爱的人也不配当班干部!要不要我给你们周老师打电话,请她来评评理?”
我立即拨通了周小萍老师的手机。周小萍大概还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喂了半天,她总是听不清,我只好挂了电话。
我要小明也别搞了,收拾书包回家。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学校真的不能呆了,再这样下去,小明可能就被毁了。这段时间,小明不是课桌被搬,就是罚倒垃圾,一罚就是一个月;还被勒令写检查,写了检查又被拿到班上念,念过以后却被周老师当众撕得粉碎--老师是这样变着法子处罚学生,班干部又是那样专横霸道!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生活学习,小明还能有自尊吗?
一个孩子丧失了自尊,就只会自卑,会变得自轻自贱,进而自暴自弃。一个丧失了自信、丧失了尊严的孩子,长大以后步入社会是会出问题的。因为这种粗暴野蛮的教育方法,将人性中恶的一面放大,孩子们本该自由发展的心智与个性,就被扭曲,被奴化。一个在尊严上受到过伤害的孩子,长大以后他同样不会去尊重别人;不计后果地惩罚孩子,被惩罚过的孩子今后做任何事情,也是不会想到要考虑后果的,这种恶性循环是很可怕的!
联想到小明近来的精神状态,尤其让我揪心。他现在放学一回家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闷闷不乐;不催他,就想不起要做作业;常常丢三拉四,动不动就耍小脾气。
没想到这天晚上周小萍会把电话打过来。我接了,尽管我的声音很大,她却总是听不清,我就把电话挂了。
很快,她又来了电话,我只好再接。她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了几句,她还是听不清,要我说话大声一点。我已经说了好几遍,她却总是听不清。我有些烦躁,情绪突然变得很坏。
这时候,小明来到南小后所受到的种种屈辱和伤害,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迁就与忍让,桩桩,件件,全浮现在眼前,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我质问她的话便奔涌而出。我说:“小明犯了纪律,惩罚他倒垃圾,写检查,这都可以。而且他已经倒了这么多天的垃圾,要是平日也就罢了,今天同学们祝贺你的生日,又开了联欢会,垃圾那么多,你也应该是知道的,那么多的垃圾都要小明一个人清理,班长却坐在一边袖手旁观,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你还要惩罚他到什么时候?”
她一开始还算平和,不太相信地说:“不会是这样吧,其他人呢?”我说:“我去的时候,就只看见小明一个人在倒垃圾,另一个同学在扫地,其他学生都在教室玩。周老师,你能不能教育教育那些班干部也学会关心同学、帮助同学,别只知道指手划脚呢?”
她问:“你指的是谁呀?”我说:“董一鹤!她看着小明和那个扫地的同学忙不过来,不但不多安排几个同学帮帮忙,自己还在那里袖手旁观,悠闲地说笑,我给她讲道理,她竟跳起来和我吵。小小年纪这么蛮横,是不是仗着她家里有钱呢?!”
这时,周小萍的语气也变了,开始话里有话:“有些同学非常不听话,以前就是因为班干部经常帮助他们扫地,他们就更加放纵自己了!”
我说:“你说的这种帮助我在小明的身上可从来没有见到过!我感觉你惩罚学生太多,希望你以后能换一种方式。我怕你这样的惩罚不但达不到教育的目的,反而会让孩子们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性格会遭到扭曲!”
她立刻辩解道:“你说错了,我从来不惩罚学生!你可以到学校去问问,别的老师罚学生抄两遍、三遍作业,我就从来没有!”
见她什么都不承认,我便质问起来:“没有吗?以前小明听写错一个字,你就罚他抄25行,这不是惩罚吗?学生放学的时候忘记把凳子扣在桌上,你就让值日生搬走他们的凳子,让他们一天就只能蹲着或跪着上课,这是不是惩罚?发现谁课桌里有废纸,你就要班干部搬走学生的课桌,让他们一整天都没桌子上课,这不是惩罚又是什么?”我还没有提及她打小明的事,作为一个母亲,那是我永远无法原谅的一件事。这样伤害我的孩子,如果她不是小明的班主任,我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但是现在我仍然给了她面子。
她马上忘了刚才还在矢口否认自己惩罚学生,理直气壮地说道:“这也不是针对小明一个人!班长李响的课桌不干净我照样搬!”
听她如此大言不惭,一点忏悔之心也没有,我截断了她的话:“我不想和你说这些了,我只希望这种惩罚小明的事不要再有,否则,小明就不在你这里读书了,我会把他带回家!”
说完我再不和她啰嗦,把手机关了。因为太生气了,我的身子一直在发抖。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猛灌了一大杯白开水,却不小心将茶杯摔在了地上,发出一阵刺耳的碎裂声。等我回过头,才发现身后站着小明。他的脸上写满了惊骇。小明原本一直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我竟一点没有察觉。
他问我:“妈妈,你和谁打电话?”我说:“妈妈在和一个同事通话。”小明一下哭了起来:“不对,你骗我!你在和周老师说话!”
我不能再瞒他了,只得承认。不过我不愿把问题说得太严重:“你也听到了?我是和你们周老师通话,妈妈在向她调查一件事。”
小明说:“不对,你在和周老师吵架!我不敢再去学校了!”我问他:“为什么?”小明流着眼泪说:“这还不知道吗?她肯定会骂死我!”看着小明被吓坏了的样子,我这才意识到今天这件事做得有些不冷静。家长对老师的不满,应该避开孩子,否则,孩子将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无所适从。我很快平静下来,抚摸着小明的头,安慰道:“妈妈只是在向周老师提一点意见。难道同学向你提一点意见你就会骂同学吗?妈妈以前在单位也批评过同事,现在还都是好朋友呀。”
小明还在抽泣,不说话。他已经不是小小孩了,开始懂点事了。这天晚上,我发现小明总也睡不着。我坐在他的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反复地给他吃着定心丸:
“妈妈向你保证,周老师不会对你怎么样,你要不放心,就带着妈妈的手机去上学,有什么情况,马上就给妈妈打电话。只是你要听老师的话,把过去的一些不好的习惯改掉,好吗?”
待小明睡着之后,我关上了他的房门,和老公坐在客厅里,小声讨论着这件事。
老公首先批评了我,说我今天完全没必要这样激动,这样做只会激化矛盾。不过,他也承认,我今天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光因为小明被她打,被搬了桌子,被罚倒垃圾,还与这段时间小区整天被哀乐声包围着有关,不由你心绪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