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恰好是布列西盖拉赶集的日子,各个村庄的农民都来到这里,带着他们的猪、家禽、畜产品,以及不大温驯的成群山羊。集市上川流不息,喧哗热闹,人们为了一些干无花果、廉价的饼干和葵花子而讨价还价。烈日下,棕红色皮肤的儿童赤脚趴在人行道上,他们的母亲坐在树下守着一篮子奶酪和鸡蛋。
蒙泰尼里主教出来祝福人们“早安”,一群闹哄哄的孩子立刻拥上去把他围住。他们举着大把的燕子花、猩红的罂粟花和散发着幽香的白色水仙花,希望主教能接受这份爱戴。
“玛鲁西亚,你又长高了。”他拍着一个小孩子的脑袋说,“你奶奶的风湿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主教阁下,可是妈妈现在病得很严重。”“我很伤心,你妈妈哪天到这儿来,我让吉奥丹尼医生想想办法。
你的气色好多了,鲁吉,你的眼睛感觉怎么样?”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跟山民们聊家常。他记得那些孩子的姓名和年龄,记得他们父母的病痛和烦恼。他怀着同情之心,兴趣盎然地询问圣诞节病倒的奶牛,以及上回赶集时被车轱辘碾坏的布娃娃。
他回到宫殿时,集市上的买卖开始了。一个穿蓝布衬衫的跛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一个摊位前,一头黑发耷拉在他的眼睛上,他的左脸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他操着蹩脚的意大利语,向老板娘讨要一杯柠檬汁。
“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吧。”那个女人一面倒柠檬汁,一面抬头睃了他一眼。
“不是,我是从科西嘉来的。”“来找活?”
“对。收割干草的季节快到了,一个拉文纳的农场主去了科西嘉,告诉我这里有很多活计。”
“祝福你能找到活干,可是这一带的收成不大好。”“科西嘉更糟,大娘,我不知道我们这些穷人还有什么活路。”“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不,我和伙伴一起来的,他就在那儿,就是穿红衬衫的那个,喂,保罗!”
米歇尔听到有人叫他,便把手插进裤袋,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他戴着假发,装扮得很像一个科西嘉人。至于牛虻,那就是一个地道的科西嘉帮工了。
他们一路逛悠,一同穿过了集市。米歇尔吹着口哨,牛虻肩上掮着一捆东西,拖着脚跟往前走,以免别人察觉他的瘸腿。他们正在等待送信的人,准备向他下达重要的批示。
“那就是麦康尼,拐角上那个骑马的。”米歇尔忽然说道。牛虻仍旧掮着那一捆东西,拖着脚跟朝骑马人走去:“你想雇一个割草工吗,先生?”他一边摸着破帽檐,一边用一根手指从上到下抚摩着马笼头。
骑马人看起来像是一个乡绅的管家,他跳下马把缰绳抛到马背上:“伙计,你能干什么?”
“我会割草,先生,还会修理篱笆。”牛虻紧接着说了下去,“今晚一点钟,在那个圆洞的洞口。你必须准备两匹快马和一辆马车。我在洞里等你-还会刨地,先生,我还会-”
“那就行了,我只需要割草工。你之前干过这个吗?”“干过一次,先生-注意,来的时候必须带枪,我们也许会碰上骑兵巡逻队。别走林子里的那条路,另一条更安全。碰上密探,别跟他啰唆,立刻开枪-我很乐意帮你干活,先生。”
一个衣衫破旧的乞丐懒洋洋地朝他们走来,用凄凉枯燥的声音苦苦恳求:“可怜一个不幸的瞎子吧,看在圣母马利亚的分儿上-立刻离开这里,骑巡队马上要来了,他们是来抓捕你的,列瓦雷士,两分钟内就要到了-天上的圣人会为你们赐福的-你马上逃吧,到处都有密探。要想溜走太难了。”
麦康尼将缰绳塞进牛虻手里:“快!骑到桥上后把马放走,然后你就藏在山谷里。我们都带了枪,能够抵挡十分钟。”
“不,我不能让你们被这些人抓走。大家集合,跟在我后面,一个接一个开枪。我们要向马匹那边移动。马拴在宫外的台阶旁。请把短刀准备好。我们边打边退,等我扔下帽子,你们就把缰绳割断,然后跳上离自己最近的马匹,这样我们全都能逃到森林里面。”
他们说话的语调十分平静,旁观者都没有质疑他们谈的不是割草,而是更危险的事情。麦康尼牵着他那匹母马的缰绳,走向拴马的地方。牛虻拖着脚跟走在他身边,那个乞丐伸出手哀号着,尾随其后。米歇尔吹着口哨迎面走来,乞丐与他擦身而过时趁势对他发出警告。米歇尔把消息从容地传给在树下吃着生洋葱的三个农民,那三人立刻站起来,跟在米歇尔身后。没等别人来得及注意,七个人已聚集于台阶下,每个人都暗暗握着身上的手枪。那几匹马就在不远方。
“在我动手之前,千万不要暴露。”牛虻的声调平和而清晰,“他们或许认不出我们。在我开枪时,你们就依次开枪。不要朝人开枪,对准马腿打-那样他们就没法追上我们了。三个人负责射击,其余的人装子弹。要是有人挡在你和马匹中间,就杀死他。我骑那匹五花马。我一摔帽子,你们就各自上马。出什么事都别停下。”
“他们来了。”米歇尔说道。十五名武装的士兵骑马缓缓进入集市,他们很难通过拥挤的人群。
若不是广场四角布满密探,那七个起义者完全可以趁人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之大吉。
米歇尔凑到牛虻跟前:“我们现在不能溜走吗?”“不能,我们被密探包围了,而且有一个人已经认出我了。他刚刚派人去通知骑巡队的上尉,告诉他我在什么地方,我们现在唯一的机会是打瘸他们的马腿。”
“哪一个是密探?”“我开枪打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们全都准备好了吗?他们已经清理开了一条道路,就要向我们冲过来了。”
“大家闪开!”上尉喊道,“我以圣父的名义命令!”人们纷纷向后倒退,惊恐而又惶惑。士兵们立即向站在宫殿台阶下的那几个人冲去。牛虻从衬衫里抽出手枪,朝离马匹最近的密探开了一枪。那人被打折了锁骨,闷声倒了下去。一枪响过,迅即六枪连发。同时起义者们沉着地靠拢拴着的马匹。
骑巡队的一匹马倒了下去。另一匹马一声惨叫,立刻也栽倒下来。恐慌万状的人们发出一阵阵尖叫。这时那个上尉踩着马镫站立起来,他一边挥舞着指挥刀,一边气势汹汹地高声喝道:“这边,弟兄们!”
他在马鞍上摇晃了几下,然后向后栽去。牛虻刚刚又开了一枪,把他打个正着。一股细细的血流从上尉的军服上流了下来,他紧紧抓住马鬃,挣扎着坐在马鞍上,恶狠狠地喊道:“假若不能活捉那个瘸腿的魔鬼,那就杀死他,他就是列瓦雷士!”
“再给我一支枪,马上!”牛虻冲他的伙伴喊道,“走啊!”他扔下帽子,这一招相当及时,因为那些士兵已经被激怒了,他们挥舞着马刀朝他逼近:“放下武器,统统放下!”
蒙泰尼里红衣主教忽然出现在战斗双方中间,一名士兵恐慌地叫道:“主教阁下!上帝,你会被他杀死的!”
然而蒙泰尼里上前一步,直面牛虻的手枪。五名革命党人已经骑上马背,正奔向崎岖不平的街道。麦康尼也纵身跳上他那匹母马的马背,同时他回头看了看他的领袖。那匹花马就在眼前,片刻之后大家就会安然无事。但是,就在那个穿着红色法衣的身影向前跨步的时候,牛虻突然犹豫了,那只握枪的手垂了下去。瞬息决定一切。他立即被包围起来,并被推倒在地。一个士兵挥起刀背将他手里的枪打落。这时,骑巡队的马向麦康尼追来,马蹄声在山坡上响起。麦康尼拼命踢打着马肚子,此时若不走就会被他们抓住,这样不仅帮不上牛虻反而会使情况变得更糟。他策马飞驰的时候,回身朝最前面的追兵射了最后一枪。同时,他看见牛虻被踩在马匹、士兵和密探脚下,满脸血污。耳边响起的是追兵恶毒的咒骂和愤怒的号叫。
蒙泰尼里并没有注意到发生的一切。他已经起身离开台阶,安抚着那些恐惧万分的乡民。当他俯身去看那个受伤的密探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恐的骚动,他不得不抬起头。士兵们拖着双手被绑住的俘虏穿过广场。牛虻已经精疲力竭,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但是,他仍然拼命回身望着蒙泰尼里,苦笑着说:“恭……恭喜……喜你啊,主教阁下。”
五天以后,玛梯尼赶到福列。他从邮局收到琼玛寄来的一个印刷品包裹,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暗号,代表出现了特别紧急的情况,需要他的帮助。他记起那天和牛虻在露台上的谈话,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我大概已经猜到了,列瓦雷士被捕了吧?”他进入琼玛的房间时说。“他是上星期四在布列西盖拉被逮捕的。他拼死抵抗,而且打伤了骑巡队的上尉和一名密探。”“武力对抗。这下可糟了!”
“这没什么,他早已是重大嫌疑犯,多开一枪对他的处境并没有太大影响。”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处置他?”她的脸色变得比先前更加苍白:“我想,我们必须立刻行动。”“你认为我们可以成功解救他吗?”
“我们必须这么做。”琼玛把头靠在椅背上,她的眼睛凝望着窗外迷茫的远方,神色呆滞而凄恻。
“你见过他了吗?”玛梯尼问道。“没有,他原本说第二天早上在这儿见我。”“对了,他被关在什么地方?”“堡垒里。据说里面的防卫十分严密,他们还给列瓦雷士戴上了镣铐。”他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
“噢,那不要紧,只要有一把好锉子,任何锁链都能去掉,假如他没有受伤的话-”
“他好像受了一点儿轻伤,至于伤到什么程度我就不知道了。我想,你最好听米歇尔讲一讲情况,牛虻被捕的时候他在场。”
“他怎么没被逮捕呢?他居然扔下列瓦雷士逃跑了?”“这不能怪他。他同其他人一样战斗到最后一分钟,然后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列瓦雷士给他的命令。他们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在最后一刻出差错的不是别人,而是列瓦雷士自己。等一等,我去叫米歇尔。”
她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就带着米歇尔和一位五大三粗的山民回来了。“这位是麦康尼,”她说,“你已经听过他的事了,他是一个走私贩子。
他刚到这儿没几天,或许他可以告诉我们更多的情况。米歇尔,这是西萨尔·玛梯尼,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人。你们能把看到的情况都告诉他吗?”
米歇尔简要叙述了他们遭遇骑巡队的过程。“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在结束时说道,“要是我们知道他会被捕,绝不会有一个人离开他。他的指令相当明确,谁也没想到他在摔掉帽子的时候会等着让他们围上来。那匹五花马就在他身边-我看着他割断了拴马索-上马之前,我还递给他一支装好弹药的手枪呢。唯一可以想到的解释是,他在上马的时候失足了。可是,就算那样,他也能开枪啊。”
“不,不是这么回事,”麦康尼插话道,“他并没有上马。我是最后一个走的,我的母马听到枪声受到了惊吓,所以我回头看他是否平安无事。要不是因为那个红衣主教,他完全可以成功脱身。”
“啊!”琼玛轻声叫道。玛梯尼惊诧地重复了一遍:“红衣主教?”“是的。他挺身上前挡住了枪口-该死的东西!我想,当时列瓦雷士一定大吃一惊,因为我看见他那只拿枪的手立刻垂下了,另一只手这样举起来,”麦康尼一边说,一边将左手举起,用手背遮住眼睛,“当然,他们就朝他扑上去了。”
“我不懂,”米歇尔说道,“这根本不像列瓦雷士,他在关键时刻从来都镇定自若。”
“他放下手枪,大概是担心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玛梯尼插话道。米歇尔耸了耸肩膀:“手无寸铁的人就不该把鼻子伸进战斗中。战争就是战争。要是列瓦雷士让一颗子弹穿透主教的胸膛,而不是让他自己像一只温驯的兔子那样被人捉住,那么世上就会多一个诚实的人,少一个传教士。”
“总之事已至此,”玛梯尼说道,“浪费时间议论发生了什么毫无益处,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怎样安排他越狱。我想你们都愿意完成这个危险的任务吧?”
米歇尔甚至不屑于答复这个多余的问题,那位走私贩子则笑着说道:“假如我的兄弟不想干,我会杀死他。”
“那好,第一件事,我们弄到城堡的平面地图了吗?”琼玛打开抽屉,取出几张图纸。“我已经画了平面地图,这是城堡的底楼,这是塔楼的上层和下层,这是垒墙的平面图。这些是通向山谷的道路,这是山中的小路和藏身的地方,这儿是地道。”
“你知道他被关在哪个塔楼吗?”“东边的那个,就是窗户上有铁栏杆的圆屋。我已经在图上做了标记。”“你是从哪儿得到这个情报的?”“从一个外号叫‘蟋蟀’的卫兵那里。他是我们这边一个叫吉诺的人的表兄弟。”“你出手好快呀。”
“没有时间能够浪费了。事情发生后,吉诺立刻前往布列西盖拉。另外,我们原本就有一些平面图,藏身的地方是列瓦雷士列出来的,你能够看出他的笔迹。”“守堡垒的卫兵都是什么人?”
“我们还没有查出来,蟋蟀刚到那个地方,对别的士兵不熟悉。”“我们必须从吉诺那里搞清楚蟋蟀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是否了解当局的意图?列瓦雷士是在布列西盖拉受审呢,还是会被押解到拉文纳?”“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拉文纳是这个教省的省府,依照法律,重大的案子只可以在那里的预审法庭受审。可是,法律在四大教省无关紧要,这要取决于掌权者的个人喜好。”
“他们不会把他押送到拉文纳。”米歇尔插话说道。“为什么?”
“我敢肯定。布列西盖拉的统领菲拉里上校是那个被列瓦雷士打伤的上尉的亲叔叔。他是个报复心很强的恶棍,绝不会放过对任何一个仇人发泄的机会。”
“你认为他会设法把列瓦雷士关在这里?”“我认为他会设法把他绞死。”玛梯尼迅速瞟了琼玛一眼。她脸色苍白,但并没有因为听了这句话而变色。显然,这种想法对她来说并不新鲜了。“未经正式手续他很难做到这一点。”琼玛平静地说,“不过他可以找个借口设立军事法庭,事后再以本城治安需要为由来辩解。”“可是红衣主教呢?他会赞同这样的事情吗?”“他没权过问军务。”“可是他的影响力很大。没有得到他的认可,军事统领应该不敢采取这样的行动吧?”“他绝对得不到允许,”麦康尼插嘴说,“蒙泰尼里一向反对军事审判这一类的办法。只要列瓦雷士被关在布列西盖拉,应该就不会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主教大人一向站在犯人这边。我怕的倒是列瓦雷士被押解到拉文纳。一到拉文纳,他就完了。”
“我们绝对不能让他们把他押解到那里。”米歇尔说道,“我们可以设法在押解的途中营救他。但从堡垒里把他救出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认为,等待他被押解到拉文纳的时机,是毫无益处的。”琼玛说道,“我们必须在布列西盖拉动手,事不宜迟。西萨尔,你我最好一块儿研究城堡的平面图,看看我们能否想出什么法子。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可是有一个难处解决不了。”
“走吧,麦康尼,”米歇尔起身说道,“让他们考虑计策吧。今天下午我得去福亚诺,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去。文森卓还没有把弹药送来,他们本应该昨天就到了。”
那两人走了之后,玛梯尼走到琼玛面前,默默地伸出手。她由着他握了一会儿她的手。
“你真是一位患难之交,西萨尔。”她最后说道,“现在让我们商量计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