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恳切地奉告您，主教阁下，您的拒绝将影响本城的治安。”统领说这番话的时候，虽然尽力保持对教会高层人士应有的尊敬，但声音却无法掩饰住他的愠怒。他的肝脏出了问题，他的妻子赊账太多，他的脾气在过去三个星期里承受了严峻的考验。这里的老百姓桀骜不驯，图谋不轨，怨愤情绪与日俱增。本地区犹如一个马蜂窝，充斥着种种阴谋，私藏的武器多如牛毛。那支无能的守备队是否对政府忠诚，也很值得怀疑。还有这位红衣主教，纯粹是顽固的化身，几乎使他陷入绝望。现在他又摊上了牛虻这个麻烦，牛虻活活就是魔鬼的化身，这更加重了他的精神负担。
那个“瘸腿的西班牙恶魔”不仅打伤了他亲爱的侄子和最有价值的密探，而且在监狱里施展着诡计。他煽动看守，威吓审案官吏，几乎把监狱变成动物园里的熊舍。他被关进城堡才三个星期，布列西盖拉的执政者已经为这一宗案件伤透脑筋。他们不厌其烦地审问他，为了让他招供无所不用其极，恐吓、劝诱和计谋一哄而上。但是，一切依然没有任何进展。他们已经开始认识到，如果当初把牛虻押解到拉文纳去，或许会好一些。可是现在悔之晚矣，因为当初统领将捕获牛虻的消息呈报罗马教皇特使的时候，曾经请求特许他亲自监督这一案件的审理。这一请求既经恩准，若再想撤回，那就只能厚着脸皮承认自己不是牛虻的对手了。
在统领看来，设立军事法庭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可靠途径。然而，红衣主教蒙泰尼里十分顽固，拒绝赞同这个想法，这使他难以忍受。
“如果主教大人知道我和我的助手为这犯人吃了多少苦头，或许您对这桩事的见解就不同了。您受良知的驱使反对审判程序的不当之处，对此我完全理解并表示尊重。但这是一个特殊案件，需要采取特殊手段。”
“没有一个案子不要求公正的手段。”蒙泰尼里回答，“如若依照秘密军事法庭的决断来给一个平民定罪，那么这既是不公平的，也是违法的。”
“您应该知道，主教大人，这个案子的性质非常严重。列瓦雷士显然犯下几条大罪。他曾参加萨维尼奥暴动，要不是他逃到了塔斯加尼，当时由斯宾诺拉大人指派成立的军事委员会早就把他处决或者送去服苦役了。从那之后，他没有停止过密谋策划。据了解，他参加了国内一个十恶不赦的秘密团体，还是这个团体中的一位重要成员。而且，我们有理由怀疑他参加了暗杀三名警察的行动。如今，他把武器偷运进教省时被当场捕获，但他竟然抗命持枪拒捕，而且重伤两名执行任务的警官。就目前而言，他直接威胁着本城的安全和秩序。肯定地说，对待这样一起案件，组织军事法庭是公正的。”
“无论这人做了什么，他都有权受到公正合法的审判。”“如果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必然会耗费许多不必要的时间。就本案而言，每分钟都是宝贵的。现在我时时刻刻都担心他会逃跑。”“若有这个危险，你就应该严加防范。”“我会尽力而为，主教阁下，但是我只能依靠那些监狱看守，他们好像都被那个犯人迷住了。三个星期内，我更换过四次看守。我不厌其烦地惩罚那些士兵，但是毫无用处，我甚至不能阻止他们替他传递信件，那些傻子们爱上了他，仿佛他是个女人。”
“这倒十分奇怪，他一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主教大人，说老实话，此人足以考验圣人的耐性。真是难以置信，我不得不亲自主持审讯，因为别的审讯官再也承受不住了。”“怎么会这样呢？”“一言难尽啊，主教阁下，您只要见识过他的胡搅蛮缠就会明白了。
别人还认为审讯官是犯人，而他是法官呢。”“可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呢？他自然能拒绝回答问题，但是他除了沉默没有别的武器。”“他有一条像剃刀一样锋利的舌头呀。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主教大人，大多数人都犯过错误，他们不愿意将这些东西张扬出去，此乃人之常情。如果把一个人二十年前的小过节被抖搂出来，那是很难堪的呀。”
“列瓦雷士揭发了审讯官的一些个人隐私吗？”“那个不幸的家伙还是一名骑兵军官时欠了债，所以就从团里的资金中借用了一笔钱……”“事实上他是盗窃了受托保管的公款，对吗？”“这自然是不对的，主教阁下，不过他的朋友很快替他还清了债，这件事被遮盖过去，而且从那以后他一身清白。至于列瓦雷士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我就想不出了。总之，在审讯时，列瓦雷士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揭露这件丑事-居然还当着审讯官的下属的面！最可恨的是，他还摆出一副纯真的表情，如同是在祷告一样！现在这件丑闻在整个教省都传遍了。如果主教大人愿意在开庭的时候旁听一次，我相信您就会明白-当然不必让犯人知晓，您不妨躲在一旁。”蒙泰尼里转过身来望着统领，脸上露出非比寻常的表情：“我是宗教使者，不是警察的密探，偷听不是我的使命。”“我不是有意冒犯您……”“我认为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再讨论下去了。假如你把犯人送到这儿，我倒是能和他谈谈。”“我斗胆奉劝主教大人不要这样做。这家伙怙恶不悛。我建议立即处死他，而不应拘泥于法律的规定。这个办法既安全，又明智。虽然刚才主教大人已经吩咐过了，我仍要斗胆恳请您接受这个建议，因为本城的治安毕竟是由我向教皇特使负责……”
蒙泰尼里打断了他的话：“我也要对上帝和圣父负责，确信在我的教区内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既然你在这个问题上逼迫我就范，上校，那么我就行使红衣主教的特权，我不允许和平时期在本城设立秘密军事法庭。我要在这里独自接见犯人，明天上午十点。”
“听凭主教阁下吩咐。”统领悻悻地回答了一声，扭头便走，嘴里还咕哝着，“他们简直是天生一对，一样固执。”
他没对任何人提起红衣主教将要接见犯人这事，到了最后一刻，他才让人打开犯人的镣铐，将其押往主教宫。他对受伤的侄儿抱怨道：“真是个冥顽不化的人！如果那些士兵跟列瓦雷士及其党羽串通一气，让他中途逃跑，那可怎么办呢？”
当牛虻在士兵的严防死守之下被押进屋子时，蒙泰尼里正坐在一张铺满文件的桌旁奋笔疾书。一段往事忽然浮现于牛虻的脑际：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百叶窗紧闭着，就和这里一样，他坐在一个与此相似的书房里翻阅布道文稿，一个水果贩子在外面喊着“卖草莓喽！卖草莓喽！”
他气恼地甩开眼前的头发，还不忘挤出一个微笑。蒙泰尼里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来。“你们可以在门厅等候。”他对押解的士兵说。
“请主教大人原谅，”带队的士官显然着了慌，低声下气地说道，“上校觉得这个犯人很危险，最好……”
蒙泰尼里的眼里忽然露出一道闪光。“你们可以在门厅等候。”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平静。士官大惊失色，敬了个礼，随后带着手下撤出了房间。“请坐。”门关上以后，红衣主教说道。牛虻默默地坐下来。“列瓦雷士先生，”蒙泰尼里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我想向你提几个问题，如果你肯回答，我将感激不尽。”牛虻略微一笑：“目……目……目前我的主……主……主要职业就是被人审问。”“那么-你要保持沉默吗？这我已经听说了，可是那些问题是审理你的案子的官员提出来的，他们的使命是利用你的回答作为证据。”“那么主教大人的问……问题呢？”他的语调中隐藏着一种侮辱。
主教立即心领神会，但他脸上严肃而和蔼的表情丝毫未变。“无论你是否回答我的问题，答案永远只有我们两人清楚。假如问题有关你的政治秘密，你自然可以不回答。至于其他问题，虽然我们素昧平生，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希望你能如实作答。”
“我完……完……完全听从主教阁下的吩咐。”“那么，首先，据说你把武器偷运到了这一地区，你准备用这些东西干什么？”
“杀……杀……杀老鼠。”“这个回答太可怕了。在你看来，如果你的同胞与你的见解不同，他们便都是老鼠吗？”“有些人是。”
蒙泰尼里倚在椅背上，沉默地看了他片刻。“你的手怎么啦？”他突然问道。牛虻扫了一眼他的左手：“一些老鼠牙咬的旧疤痕。”
“我说的是另一只手，那是新伤。”那只瘦长而灵活的右手被割破了，伤得不轻。牛虻将那只手举起来，只见手腕肿肿的，还横着一道又深又长的青黑色血痕。“你瞧，这不过是一点儿小……小意思罢了，被一个士兵踩的。”他说，“那天我被逮捕，多亏了主教阁下。”蒙泰尼里拿起他的手腕细细察看：“过了三个星期，现在怎么还这样？
全都发炎了？”“那大概是镣铐的功劳吧。”
主教双眉紧锁：“他们始终都把镣铐扣在新伤上吗？”“主教阁下，这就是新伤的用处，旧伤仅仅会痛，但不……不能让人疼得火烧火燎。”蒙泰尼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打开一只盛满外科医疗用品的抽屉。
“把手给我。”他说。牛虻伸出手，脸紧绷得就像敲扁的铁块。蒙泰尼里清洗了受伤的地方之后，轻轻地把它裹上了绷带。显然他对这样的工作驾轻就熟。“镣铐的事我会跟他们说说。不过，现在我想问你第二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这……这不难回答，主教阁下，能逃就逃，逃不掉就死。”“为什么要死呢？”“因为如果统领无法枪毙我，我就会被送去服苦役。对我来说，结果一样。我这身体，熬不过去的。”蒙泰尼里把胳膊倚在桌子上，陷入了深思。牛虻不去打扰他。他背靠椅背，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享受着除掉镣铐以后的舒适感觉。“如果你逃了出去，之后你怎么办呢？”蒙泰尼里再次开口说道。“我已经说过了，主教阁下，我会杀老鼠。”“你要杀老鼠！那就是说，假使我现在让你从这儿逃走-假设我有权这样做的话-你就会利用你的自由去制造暴力和流血？”牛虻抬头望着墙上的十字架。“耶稣有一次对使徒们说：‘你们不要以为我带着和平来到世界上，我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宝剑，’就我自身而言，我偏爱手枪。”“列瓦雷士先生，”蒙泰尼里泰然自若地说，“到目前为止，我不曾对你出言不逊，也不曾轻视你的信仰或朋友。我就不能从你那里得到同样的待遇吗？或者你希望我假设无神论者不能成为谦谦君子吗？”
“啊，我差点儿忘了。在基督教的礼仪中，主教阁下更看重的是礼节。我想起您在佛罗伦萨布道时，我和您的匿名辩护者展开了一场交锋。”
“这正是我希望同你交谈的一个话题。你那一套政治论战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现在不谈政治。我觉得你好像对我怀有一种特殊的仇怨，你能否向我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我是否让你受过委屈，或者其他方面的原因引发了你这样的情感。”
牛虻用那只缠着绷带的手顶住喉咙。“我厌恶的就是教士，见到法衣我就会咬牙切齿。”“如果这是唯一的原因-”蒙泰尼里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将这个问题岔开，“侮辱是一回事，歪曲事实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答复我的布道时，你曾经说过我清楚那位匿名作者的身份，但你错了-我并非指责你故意造谣-你说的不是事实，因为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那位作者的姓名。”
牛虻把头歪到一边，忽然放声大笑：“多……多么圣洁啊！噢，你们这些可爱的、天真的人啊-你们从未发现魔鬼的足迹吗？”
蒙泰尼里站了起来：“那么，列瓦雷士先生，难道论战双方的文章都是你写的吗？”
“我知道，那样做是不光彩的。”牛虻睁着那双单纯的蓝色大眼睛，“而你居然吞……吞下了这一切，正如吞下了一只牡蛎。这样做太……太有意思了。”
蒙泰尼里咬着嘴唇重新坐下。从一开始他就看出牛虻想要激怒他，所以他打定主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动怒。可是他突然理解统领的气愤了。如果一个人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每天都要花两个小时审问牛虻，那么他的狂怒的确可以原谅。
“我们还是抛开这个话题，”他平静地说，“我想要见你的主要目的是：我身处红衣主教地位，在如何处置你的问题上，我的话语还是有些分量的。为了阻止你对别人使用暴力而对你使用暴力是不必要的，因此，我派人把你带到这儿。一方面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冤情要陈诉，另一方面，在我提出我的意见之前，我觉得应该亲眼看一看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主教阁下。两军交战，必须遵守战争规则。我偷运军火进入政府的领地，他们用力揍我，这是自然的。至于我是怎样的人，您不是曾听过一次我的罗曼蒂克的忏悔吗？那还不够吗？还要我再重演一遍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蒙泰尼里冷冷地说道。“主教大人一定没有忘记那个叫狄雅谷的老香客吧？”他突然改变了他的声音，用狄雅谷的腔调说，“我是一个可怜的罪人……”“这太过分了！”牛虻仰面倚在椅背上，看着红衣主教一言不发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列瓦雷士先生，”蒙泰尼里终于站住了，“你对我做了任何一个人类对他不共戴天的仇敌都未必忍心做的事情。你窥视了我的伤痛，而且讽刺和嘲笑着另一个人的悲伤。我再次恳求你告诉我，我让你受过委屈吗？假如没有，你为什么对我玩弄这一套残酷的恶作剧呢？”
牛虻带着神秘、冷淡和耐人寻味的微笑望着他：“我觉得很好……好……好玩，主教大人。你对这事这么在乎，这让我想起……有点儿像一场杂耍表演……”
蒙泰尼里气得嘴唇都发白了，他转身摇响了铃。“你们能把犯人带回去了。”他在士兵们进来时说道。
他们走后，蒙泰尼里在桌旁坐下来，他的身体因为从未有过的震怒而颤抖，然后他顺手拿起一沓各教区的教士送来的报告。不过，他马上就把它们推到一边了，他靠在桌上，用双手蒙住脸庞。牛虻仿佛留下了一个恐怖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