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第一个星期的某天,玛梯尼发出一份请柬,邀请大家来参加委员会每月的例会。没过多久,他收到牛虻寄来的一张简短便条,上面用铅笔潦潦草草写着几个字:非常抱歉,不能前往。牛虻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傲慢至极,这让玛梯尼有点儿恼火,因为请柬上注明“有要事相商”的字样。另外,他那天分别收到了三封信,没有一条好消息。况且天上又刮着东风,于是玛梯尼觉得很不开心,脾气坏到了极点。开会的时候,列卡陀医生问道:“列瓦雷士先生来了吗?”他绷着脸回答:“没来,他好像忙着做更有兴趣的事呢,或者他根本就不想来。”
盖利不耐烦地说:“玛梯尼,你估计是佛罗伦萨意见最大的人了。只要你不认同某个人,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是错的。他病了怎么能来呢?”
“谁告诉你他病了?”“你不清楚吗?他已经卧病在床四天了。”“他怎么啦?”
“不清楚。上星期四他因病不得不推迟了跟我的一次约会。昨天晚上,我顺路去看他,听说他病得厉害,不能见客。我还以为列卡陀在照看他呢。”
“我毫不知情,我今晚就过去,看看他的情况。”次日早晨,列卡陀满面倦容地走进琼玛的小书房。她坐在桌子旁边,正向玛梯尼口述一串串单调乏味的数字。她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列卡陀明白书写密码时不能被人中断,于是他坐在沙发上,连连打着哈欠,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二,四;三,七;六,一;三,五;四,一;”琼玛的声音平缓而机械,“八,四;七,二;五,一;这个句子完了,西萨尔。”她用针在纸上扎了一个洞,以此记住准确的位置,然后转身对列卡陀说:“早安,医生。你看上去满脸疲惫!你还好吗?”“哦,还好-只是累得要命。我跟列瓦雷士熬了一夜。”“列瓦雷士?”“是啊,我陪了他一整宿。现在我必须回医院,照料其他病人。我来这儿是想问问你们能不能找个人照料他几天,他病得不轻呢。当然,我会尽力而为,可我确实腾不出时间。我说让护士照料他,他又死活不肯。”
“他得了什么病?”“病情十分复杂。首先……”“首先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十分感谢。关于列瓦雷士-毫无疑问,因为神经受到过度刺激,他的病情变得复杂了,但主要病因还是旧创复发,应该是当初治疗得太草率了。总而言之,他的情况十分可怕,我看这是那场南美战争造成的-他受伤之后绝对没有得到恰当的治疗,估计只是就地处理了一下,他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可是,他的旧创很容易慢性发炎,任何一点儿小小的刺激都会引起旧病复发……”
“有生命危险吗?”“不,主要的危险是病人会因为绝望而服用砒霜。”“那一定很痛吧?”“简直恐怖极了。昨天晚上,为了麻醉他的神经,我不得不给他服了一剂鸦片-我从来不肯给神经质病人服用这种药的,可是我必须设法为他止痛啊。”
“我看他确实有点儿神经质。”“神经质得厉害呢,但是他很坚强,只要没有痛得头晕目眩,他就显得那样镇静自若,实在让人惊奇,但最后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你们知道他病了多长时间吗?整整五夜!除了那位傻乎乎的女房东,没有一个照应的人,而且女房东根本派不上一点儿用场。”“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呢?”“你说怪不怪,他竟然不许她到自己跟前。总而言之,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他让人最难以理解,简直是各种矛盾的大杂烩。”他心事重重地看了看手表,“我来不及赶到医院了,这一回我的助手只好独自开诊了。要是我能早点儿知道这事就好了,不该让他一个人撑了一夜又一夜。”
“可是他为什么不派人告诉我们他生病了呢?我们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啊。”玛梯尼说道。
“列卡陀医生,”琼玛说,“昨天晚上你本该叫上另外一个人,那就不会把你累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亲爱的女士,我原本想去叫盖利,可是列瓦雷士一听这个建议就暴跳如雷,所以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当我问他想把谁叫来的时候,他睁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好像被我的话惊呆了,随后他用双手捂住眼睛,说道:‘别告诉他们,他们会笑我的!’他仿佛受困于某种幻觉,认为别人会取笑他,而且他总是讲西班牙语,不过病人讲些胡话也是常有的事。”
“现在是谁在照顾他?”琼玛急切地问道。“除了女房东跟她的女仆,没有别人。”“我马上就去。”玛梯尼说道。“谢谢你。我天黑之后还会过去。你在大窗子旁边那张桌子的抽屉里可以找到一份医嘱。鸦片搁在隔壁房间的书架上。如果他的疼痛又发作起来,你可以给他服用一剂-只能服一剂,不可过量。记住千万不要把药瓶放在他摸得着的地方,不然他或许忍不住服用过量的药。”
当玛梯尼走进那间昏暗的屋子时,牛虻快速转过头来,伸出一只滚烫的手。他又恢复了往常那种轻率的态度:“啊,玛梯尼!你是来催我交出那些清样的吧。昨天晚上我没有出席委员会的例会,事实上我身体不太好,而且……”
“别管例会了。我刚见过列卡陀医生,所以过来看看自己能否帮上一点儿忙。”
牛虻的脸绷得像是一块石头:“哦,真的!你太好啦,但是不值得这样麻烦。我只是有点儿不舒服。”
“列卡陀把一切都跟我说了,我确定他昨晚陪了你一宿。”牛虻用力咬着嘴唇:“我很好的,谢谢你,我什么也不需要。”“那好,我就坐在隔壁那个房间,也许你愿意一个人待着。我把房门虚掩着,有事你可以叫我。”“你就别费事了,我的确什么也不需要。我会白白消耗你的时间。”“伙计,你就不要胡说八道了!”玛梯尼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样骗我有什么用?你认为我没长眼睛吗?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吧。”他进入隔壁的房间,把房门虚掩着,拿着一本书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他就听见牛虻烦躁不安地动了两三次。他放下书,侧耳倾听。牛虻出现短暂的安静,然后又焦躁不安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发出那种咬紧牙关的沉重喘息声,于是玛梯尼赶紧回到那个房间。
“列瓦雷士,要我做点儿什么吗?”牛虻没有作答。玛梯尼走到床边,只见牛虻脸色发青,就像死人一样,“要不要我给你服一剂鸦片?列卡陀说过,如果痛得厉害,你可以再服一剂。”
“不,谢谢,我还能坚持一会儿。”玛梯尼耸了耸肩膀,随后坐在床边。他静静地看着牛虻,过了漫长的一个小时,他站起身拿来鸦片:“列瓦雷士,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即使你能坚持住,我也挺不住,你必须服下这东西。”
牛虻一言不发地把它服下去了,然后他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沉重而均匀。牛虻已经精疲力竭,一旦睡熟就不容易醒来。一小时过去了,又一小时过去了,他躺在那里纹丝不动。玛梯尼曾多次到他床前查看,除了轻微的鼻息声,牛虻脸色煞白,身体一动不动,毫无一丝生气。
玛梯尼忽然害怕起来,难道是自己给他服了太多的鸦片?他见牛虻受伤的左臂放在被子上,于是抓起那条手臂,想把牛虻摇醒。摇着摇着,牛虻的袖管褪下去,露出一块又一块深深的疤痕,从手腕一直蔓延到臂肘。
“没落下这些伤口前,这只胳膊肯定很好看。”列卡陀的声音突然响起。
“啊,你总算来了!看看这儿,列卡陀。这人不会长睡不醒吧?十小时之前我给他服了一剂,从那之后他就再没动过。”
列卡陀弯腰听了片刻:“不会,他的呼吸很正常,应该是太累了。我估计天亮之前他还会发作一次,我希望那时有人守着他。”
“盖利会来的,他捎话说十点钟到这儿。”“那他应该快到了。啊,他醒了!快去叫女佣把肉汤热上。轻点儿,轻点儿,列瓦雷士!行啦,行啦,别打了,伙计。我不是大主教啊!”牛虻忽然惊醒了,露出畏缩、恐怖的神情。“轮到我了吗?”他用西班牙语急切地说道,“让人们再高兴一会儿吧,我-啊!列卡陀,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环顾房间,把手搭在额头上,似乎有些困惑:“玛梯尼!我以为你早走了呢。我一定是睡着了。”
“你睡了十小时,仿佛神话中的睡美人一样。现在你得喝点儿肉汤,然后接着再睡吧。”
“十个钟头?玛梯尼,你不会一直都待在这儿吧?”“我一直都在这儿守着,我担心自己是不是给你服用了过量的鸦片。”牛虻难为情地看了他一眼:“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呀!如果真是那样,开会的时候委员会就安静多啦。列卡陀,你又来干什么?你发发慈悲让我安静一会儿不行吗?我最恨医生在跟前转来转去、唠叨不休。”
“那好,喝下这个,我就走开,让你安静一下。但是过一两天,我准备给你做个彻底的检查。现在你已经过了危险期,看起来不像骷髅头了。”
“噢,我很快就会好啦,谢谢。那是谁-盖利?看来今天晚上我这儿贵客盈门了。”“我是过来陪你过夜的。”
“胡说八道!回家去,你们都回家去。即便再发作起来,你们谁也帮不了我。而且,我绝对不会不停地吞服鸦片,虽说那东西偶尔吃一次很管用。”
“你说得对,”列卡陀说,“可是坚持不服鸦片没那么简单。”牛虻抬头略微一笑:“别担心!假如我会对那东西上瘾,我早就上瘾了。”
“不管怎么说,绝不能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儿。”列卡陀冷冷地回答,“盖利,请到隔壁房间去一下,我跟你说句话。晚安,列瓦雷士,我明天再来。”
玛梯尼跟着他们走出房间,就在这时,他听到牛虻喊他的名字。牛虻向他伸出一只手:“谢谢!”
“别废话!睡吧。”列卡陀走后,玛梯尼和盖利在外屋交谈了几分钟。当玛梯尼打开前门的时候,看见一辆马车在花园门外停住,一个女人下了车,沿着小径走过来。那是绮达,显然她刚参加完晚宴或者之类的活动。玛梯尼举起帽子避到一旁让她过去,然后出了大门,走进通向帝国山的那条黑咕隆咚的小巷。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花园那边传来。
“请等一等!”绮达说。当他转身看她时,她正沿着篱笆朝他走来。拐角上有一盏孤零零的街灯,灯光下,她低垂着头,窘迫而害羞。“他怎么样?”她仍然低着头。“比今天早上好多了,他差不多睡了一天,我想他已脱离了危险。”她的眼睛紧盯着地面:“这次很严重吧?”
“确实如此。”“只要他不让我进他的屋子,那就一定病得很厉害。”“他经常这样发作吗?”
“那得看情况-没什么规律。去年夏天在瑞士他就很好,但是前一个冬天,我们在维也纳的时候,情况就很糟,好几天他不让我接近他。他生病时总讨厌我在他身边。”
她抬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垂下眼睛:“他觉得病要发作时,总要找这样或那样的借口把我支开,打发我去舞会或音乐会,然后把自己锁在屋里。我常常偷偷溜回来,坐在门外守候-一旦他知道了,就会大发雷霆。如果他的狗叫起来,他宁可放狗进去,也不许我进门。我想,他对狗更关爱呢。”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奇特的、愤愤不平的神态。
“我希望他的病情再也不会恶化了,”玛梯尼温和地说,“列卡陀医生或许能够把他彻底治好。不管怎样,这次治疗已使病情得到暂时的缓解。可是,如果他下一次再发作,你最好立刻派人去找我们。如果我们早点儿知道,他就不会受那么大的罪了。晚安。”
他伸出手,可是她立马后退,以示拒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他的情妇握手。”“自然随你的便了。”玛梯尼有些尴尬地说。“我厌恶你们!”她冲他喊道,“我恨你们所有的人!你们到这儿来跟他谈政治,他就让你们通宵陪伴他,还允许你们给他吃止痛药。可我呢,连从门缝里看他一眼都不敢!他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们有什么权力把他从我身边偷走?我恨你们!恨你们!恨你们!”
她忽然抽泣起来,随后跑回花园,当着他的面用力摔上大门。
“我的天啊!”玛梯尼喃喃自语,“这位姑娘的确爱他!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