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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牛虻的病很快就痊愈了。一个星期以后,列卡陀来访,当时牛虻穿着一件土耳其睡衣躺在沙发上与玛梯尼和盖利聊天,他甚至谈到想要下楼走动走动。

列卡陀对他的话只是一笑了之,并以挖苦的口吻说道:“你不如拜访一下格拉西尼夫妇,找他们散散心。我相信夫人见到你会很开心,尤其是现在,你这张煞白的脸多么有趣。”

牛虻握紧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天啊!我居然从来也没想过这个!她肯定会把我看作意大利的烈士,对我大谈爱国主义。当然我必须把这个角色演得惟妙惟肖,告诉她我在一个地牢里被人家大卸八块,后来又乱七八糟地拼凑到了一起。她一定还想了解在此期间我的真实感受。你认为她不相信吗,列卡陀?我拿我的印度匕首和你书房里的绦虫打赌,不管我编造多么离奇古怪的谎话,她都会信以为真。这笔赌注相当划算呀,快快跟我击掌吧。”

“谢谢,我可不像你那样喜欢杀人的工具。”“绦虫跟匕首一样会杀人呀,而且远不如匕首好看。”“我亲爱的朋友,我恰巧不想要匕首,我只要绦虫。玛梯尼,我得走了,你来照料这个任性的病人好吗?”“我只在这儿待到三点钟。盖利和我要去圣米尼埃托,我回来之前由波拉夫人来照料他。”“波拉夫人!”牛虻丧气地重复了一遍,“玛梯尼,这可不行!不要因为我和我的病而跑去麻烦一位女士。而且你让她坐在哪儿呢?她肯定不愿意走进这个房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讲究礼节?”列卡陀笑着说道,“伙计,对我们大家来说,波拉夫人就像是护士长。她从小就看护病人,而且看护得比天主教护理会的任何一位护士小姐都好。假如波拉夫人来照顾你,我就不需要留下医嘱了。哎呀,都两点半了,我真的得走了。”

“列瓦雷士,你要在她来以前把药吃下去。”盖利手拿药瓶走近沙发。“让药见鬼去吧!”牛虻似乎有些烦躁,“现在已经不疼了,你们为什么非得要我吞……吞下这些可怕的东西?”

“因为我不想让你的病再发作啊,你肯定不愿意让波拉夫人给你服用鸦片吧。”

“我的好先生,假如病要发作,那就由它发作好了。这不是害牙疼,你那些没用的药水是不能把它吓跑的。吃这些药就好比拿着玩具水枪去救火一样。当然啦,我知道你非得让我吞下去不可。”

他伸出左手将药瓶接了过去,盖利一见他手臂上的疤痕,便不由得想起刚才谈论的话题。

“顺便说一下,”他问,“你为什么弄成了这样,是在打仗时留下的吗?”“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们是在地牢里-”“不错,向格拉西尼太太编造这一套子虚乌有的谎话十分合适。说实话,我认为那是你跟巴西人打仗的时候落下的,对吗?”“是的,我在那里受了点儿伤,随后又在一些偏僻的地区打猎,所以这儿伤了一下,那儿伤了一下。”“噢,对了,是科学探险的时候吗?看来你在那儿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呢。”“那自然了,生活在蛮荒的国家里,难免要冒几次险。”牛虻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根本不能指望每一次都轻松愉快。”“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弄得满身是伤,除非碰到了一群野兽-就说你左臂上那一串疤痕吧。”“噢,那是在捕杀美洲狮时留下的。你明白,我开了枪-”有人在房门上敲了一下。“房间里干净吗,玛梯尼?干净?那就请把门打开吧。真的非常感谢你,夫人,我没法起来,请你原谅。”“你自然不该起来,我又不是登门造访。西萨尔,我来得早了点儿,我以为你急着要走。”“我还可以再待一刻钟。让我把你的斗篷和篮子拿到那个房间去吧。”“小心,这些是新下的鸡蛋,是凯蒂今天早上在奥列佛多山区买的。

还有一些圣诞节的鲜花,列瓦雷士先生,我知道你喜欢花。”她坐在桌边,剪着鲜花的茎根,然后把它们插在一只花瓶里。“喔,列瓦雷士,”盖利说,“接着给我们讲那个捕猎美洲狮的故事吧,你才刚刚开了个头呢。”“啊。对了!盖利刚刚问我在南美的生活,夫人,我正告诉他我的左臂是怎么受伤的。那是在秘鲁,我们蹚水过河追踪一只美洲狮,我朝那个畜生开了枪,可是枪没打响,火药在过河的时候被弄湿了。那只美洲狮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没等我把枪收拾好,它就扑了上来,所以就落下了这些疤痕。”

“那一定是一番有趣的经历吧?”“噢,还不太坏!当然了,要想享受就得受苦。可是总的来说,生活还是极其惬意的。比如捕蛇……”他侃侃而谈,一件接一件讲个没完没了,一会儿是阿根廷战争,一会儿是巴西探险,一会儿是狩猎功绩和偶遇土人或野兽的故事。盖利像小孩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他具有那不勒斯人那种易受感染的性格,喜欢一切耸人听闻的故事。琼玛从篮子里拿起编织活计,低垂着眼睛,一面飞针走线,一面静静地听着。而玛梯尼则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在他看来,牛虻的讲述不但夸张而且做作。尽管在过去一个星期里牛虻的惊人毅力不由得让他肃然起敬,但他心里并不喜欢牛虻,更不喜欢他的行为和作风。

“那肯定是一段辉煌的岁月!”盖利羡慕地叹息道,“你怎么能下定决心离开巴西呢?与巴西的经历相比,别的国家就显得平淡无奇了!”“我觉得在秘鲁和厄瓜多尔的时候最快活,”牛虻说道,“那真是个奇妙无比的地方。虽然那里很热,尤其是厄瓜多尔沿海一带,酷热难熬,不过那里的风光美得出人意料。”

“我认为,”盖利说道,“在一个蛮荒的国度能够享受自由的生活,这比所有景色都吸引我。置身于拥堵的城市之中,永远也不会感觉到个人的尊严。”

“是啊,”牛虻答道,“那-”琼玛抬头看了牛虻一眼,他突然涨红了脸,连忙住口。接着是一阵沉默。“不会又发作了吧?”盖利急切地问道。

“噢,没什么。感谢你的止……止……止痛药。玛梯尼,你们准备走了吗?”

“是的。咱们走吧,盖利,不然要迟到了。”琼玛跟随他们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她端着一碗牛奶冲鸡蛋回来。“拜托把这个喝了吧。”她用温和但不容置辩的语气说。随后她又坐下来忙起自己的编织活。牛虻顺从地喝了下去。足有半小时工夫,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牛虻低声说:“波拉夫人!”她抬头望向牛虻,他低垂着双眼,扯着沙发垫毯的流苏。“你不相信我刚才讲的话吧。”他开口说道。“我一点儿不怀疑你说的是假话。”她淡然地回答。“没错,我一直都在说谎。”

“打仗的事也是假的吗?”“所有的都是谎话。我根本就没有参与那场战争。至于探险,我自然冒了几次险,虽然大多数的故事是真的,但那并不是我受伤的原因,我的满身伤痕并不是那时落下的。既然你已经发觉我的一个谎言,我想不妨全部都承认了吧。”

“你难道不觉得捏造那些谎话很费神吗?”她问,“我倒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你知道你们英国人有句俗话:‘不提问题,就听不到谎话。’我并不喜欢拿谎话愚弄别人,但是他们问起我是怎么残废的,我总得回答呀。既然如此,倒不如编得好听些。你看盖利听了有多高兴呀。”

“你宁愿讨好盖利,也不肯讲实话吗?”“实话?”他抬起头,把眼光从流苏上移开,“你让我跟这些人说实话吗?我宁愿割下我的舌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变得有些羞怯:“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假如你愿意听,我就告诉你吧。”她默默地将手中的编织活放下。在她看来,这个粗鲁、神秘的男人突然主动向一个尚不熟悉而且显然并不喜欢的女人吐露心底的秘密,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悲痛与隐情。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她仰起了头,只见他把左臂支在身边的桌子上,用那只伤残的手遮住眼睛,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手腕上的伤疤颤动着。她走到他跟前,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他猛然一震,抬起头来。“我忘……忘了。”他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正要……要给你讲……讲呢。”

“你要说的是导致腿瘸的那次意外事件或其他原因。不过,如果往事让你伤心的话-”

“意外事件?噢,一顿毒打!是啊,只是一起意外事故,是被火钳打的。”

她愕然地望着他。他用瑟瑟发抖的手指将头发往后一掠,然后微笑着抬起头:“你干吗不坐下来呢?请坐得近一点儿。真抱歉,我不能亲自帮你挪椅子了。说真的,现在想来,当时如果是列卡陀医生给我治疗,他一定会把我的病例当作一个宝贵的发现。他具有外科医生钟爱骨头的劲儿,而我坚信,我身上所有能被打碎的骨头全都碎裂了-除了我的脖子。”

“还有你的勇气,”她小声地插了一句,“大概你把勇气算在那些打不碎的东西里面了吧。”

他摇了摇头。“不,”他说,“我的勇气也跟我身上其余部分一样,是后来勉强修补起来的,当时它也粉碎了,就像一只被砸碎的茶杯。这是最恐怖的事了。啊-对了,我正准备告诉你火钳的事。”“那是-让我想想-那是大约十三年前发生的事,那会儿我在利马。我刚刚说过,秘鲁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住在那里你会觉得身心愉悦。但是,对于像我这样的落魄之人而言,它就不那么美妙了。我去过阿根廷,后来又到了智利,常常四处流浪,忍饥受饿。后来,我搭乘运输牲口的船来到利马,到利马之后,我找不着活干,于是我去码头-就是卡亚俄的码头-碰碰运气。你知道,码头附近是出海的人聚集的下贱地方。不久之后,我就在那儿的赌场里当了一个用人。我得烧饭,在弹子球台上记分,给水手和他们的婊子端茶送水。这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我仍然为谋到这一份工作而高兴,至少我在这里能混口饭吃,看得到人的面孔,听得到人的声音-尽管是丑恶的面孔和污秽的语言。或许你认为这没有什么好处,可是我当时刚刚患过黄热病,我曾经孤零零地躺在一座废弃的破房子里,那种情形实在太可怕了。一天晚上,一个喝醉的拉斯加水手无事生非,他上岸之后把钱全都输光了,正在大发雷霆。主人命令我把他撵走,我自然得服从了;如若不干,我就会丢掉那份工作,甚至饿死。那时候的我不到二十一岁,而且病后虚弱得像一只猫,那个人的力气比我大一倍。这且不说,他手里还提着一把火钳。”他停顿了一下,悄悄瞄了她一眼,然后接着说道:“很明显他想把我一下子给整死,可是他还是太草率了,没有把我完全打碎,刚好给我留下了苟延残喘的一口气。”“旁边的人都眼睁睁看着不管吗?难道这么多人还怕一个拉斯加水手?”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你说的是旁边的人-那些赌客和赌窟老板吗?你怎么不明白呢!我是他们的仆人,也就是他们的财产呀。显然,他们只会站在周围看热闹。在那种地方,这是一种趣事。事实上,它的确有趣,除非你碰巧成为被玩弄的对象。”

她不由得浑身战栗:“那么后来呢?”

“那我就说不清楚了:一个人碰到了这种事,按理说,有些日子他是什么事也记不得的。不过,附近的船上有一位外科医生,人们见我还有一口气,就把他找来了。他草草地缝补了我的伤口-列卡陀认为他的缝补术太差劲了,不过同行是冤家,那可能是他的偏见吧。总之在我醒来之后,一位当地的老太太怀着仁慈之心收留了我-听上去有点儿奇怪,对吗?她整天蜷缩在小屋的墙角里,抽一根黑烟袋,往地板上吐痰,对着自己哼哼唧唧。但是,她心地善良,她对我说,我可以安静地死去,不会让别人来妨碍我。可是我心中非常矛盾,我还是决定活下去。不过,爬回活命的路上很不容易啊,有时候我觉得,仅仅为了活命而费那么大的劲儿,实在不值得。但不管怎么说,那个老太太的耐性是惊人的,她收留了我四个月。在她的棚屋里,我偶尔像疯子一样胡说八道,其余的时间又仿佛是一头凶猛的熊,脾气极大。你知道,疼痛实在难以忍受,而且我的脾气从小就被惯坏了。”

“后来呢?”“后来-反正我坚持住了,爬走了。不要以为我是因为不好意思接受一个孤苦老太婆的施舍才离开的,我只是受不了那个地方了。你刚才说到我的勇气,你要是见过我当时那副样子,你就明白了!每天黄昏时分,也就是疼痛发作得最剧烈的时候,我独自一人躺在那里,看着太阳缓慢地落下去-噢,你不懂!现在一见日落我就觉得难受!”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来我到处漂泊,看看我能在哪儿找到活干-待在利马我会疯掉的。我最后走到了库斯科,在那里-真的,我为什么要讲这些陈年旧事打扰你呢,这些事甚至不值得一笑。”

她仰起头看着他,目光深沉而严肃:“请别这样说。”他咬了咬嘴唇,撕下了一片垫毯的流苏。过了一会儿,他问道:“要我接着往下说吗?”“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怕回忆对你来说太痛苦了。”

“你以为不讲出来我就会忘了吗?其实那只会更糟。不过,我无法忘怀的并不是回忆本身,而是我曾经失去的自制力。”

“你能不能跟我谈一谈,”她迟迟疑疑地问道,“你怎么才二十岁就孤身一人流浪到那种地方呢?”

“原因很简单,我的生活原本有一个很好的开始,然后我离家出走了。”“为什么?”

他哈哈大笑,笑声急促而刺耳。“为什么?我想,大概因为我是一头自命不凡的小野兽。我生长在豪门富家,从小养尊处优,以为这个世界是由粉红色的棉絮和糖衣杏仁组成的。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发现我曾经信赖的某个人欺骗了我。怎么,你为何这样吃惊!怎么回事?”

“没什么。请你继续往下说。”“我被人欺骗了,我相信了一个谎言。当然,这种事很平常。可是,正如我刚才对你说的那样,我当时年轻气盛,认为说谎的人都该下地狱。于是我离家出走,逃到南美。我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嘴里一个西班牙语单词也不会说,也没有一点儿糊口的能耐,只有白净的双手和花钱如流水的习惯。其必然的结果就是,为了逃离我对假地狱的想象,我跳进了真正的地狱,而且陷得很深-一陷就是五年,直到杜普雷探险队路过那里,把我拉出来。”

“五年。噢,真是恐怖!难道你一个朋友也没有吗?”“朋友?我-”他突然以一副凶狠的面孔转向她,“我从来就没朋友!”

说完之后,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急忙补充道:“你千万别把我讲的这些事看得太认真,也许我把情况说得太坏了。其实最初的一年半并不算太坏,那时我年轻力壮,我的日子混得挺不错。自从那个拉斯加水手在我身上留下他的记号之后,我就找不到工作了。想来真有趣,如果运用得当,一个火钳也能成为一件有效的工具,而人一旦变成瘸子,就无法被雇用了。”“你都做过什么工作呢?”

“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一段时间以打零工为生,给甘蔗种植园里的黑奴搬搬东西,跑跑腿,但那也干不长,那些监工常常要把我赶走,因为我腿瘸,跑不快,也搬不动重东西。而且我的伤口常常发炎,要不就得些稀奇古怪的病。”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了银矿,想要在那里谋生,可是一无所获,矿主觉得收留我这样的人几乎就是笑话,那帮矿工则拼命打我。”

“为什么呢?”“噢,我觉得是人类的本性吧!他们知道我只有一只手能反击。总之我不得不离开那儿,漫无目的地徒步流浪,指望奇迹会发生。”“徒步流浪?靠那只瘸脚?”他抬起头来,突然露出一副可怜、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我-我那时饿着肚子啊。”沉默了片刻,他又开始说道:“我走啊走啊,走得快疯掉,仍然找不到工作。我走到厄瓜多尔,那里的情形更糟。有时候我给人家补锅-我是个很不错的补锅匠-或者给人家跑腿,或者打扫猪圈,有时我-我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干了些什么,直到有一天-”

那只瘦骨嶙峋的棕黄色的手突然在桌子上攥起拳头。琼玛抬起头来,焦急地望了他一眼。他的侧脸正对着她,她看见他的太阳穴上有一根血管急速而不均匀地搏动。她向前探身,把一只手温柔地放在他的臂膀:“别再说下去了,这些事实在太恐怖了。”

他带着质疑的目光注视着那只手,然后摇了摇头,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

“后来有一天,我碰上了一个走江湖的杂耍班子-你还记得那天傍晚看到的那个杂耍班子吧,差不多就是那样,只是更加庸俗,更加卑贱。那个杂耍班子在路边搭帐篷准备过夜,我到他们的帐篷那儿乞讨,那天很热,我已经饿得半死,所以我昏倒在帐篷门口。于是他们把我弄进帐篷,给了我白兰地,还有一些吃的。第二天早上,他们让我-”

又是一阵静默。“他们想找一个驼子或者某个怪物-让人捧腹大笑的东西,这样孩子们就能肆意把橘子皮和香蕉皮扔在他身上,就像那天晚上你见过的那个小丑-那一行我做了两年。”

“我学会了整套把戏。我的样子不够难看,但是他们设法给我装了一个假驼背,并且充分利用了我的残手和跛脚-那里的看客并不过分挑剔。只要他们能抓住一个活物戏耍,就很容易满足了-还有那套花花绿绿的傻子衣服也让我改观不小。”

“唯一的麻烦是我常常生病,不能演出。碰到班主发脾气的时候,即使病情发作,我也要被迫上场,而看客们最喜欢看这种时候的演出。我记得有一次,表演进行到了一半,我疼晕过去了,醒来后,我发现那些观众围在我的身边呼啸着,叫嚷着,还朝我扔东西……”

“别说了!我无法忍受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说了!”她捂着耳朵站了起来。

他停住不再往下说,只见她的眼睛里挂着晶莹的泪珠。“我真该死,我真是一个傻瓜!”他喃喃说道。她走到屋子的那头,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等她转过身时,牛虻又倚在桌上,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她便一声不响地在他身边坐下来。沉默了很久,她缓缓说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的身体丝毫没有动弹。“你为什么不选择自杀呢?”“想不到你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他抬起头,惊诧莫名,“我的工作怎么办?谁来替我完成呢?”“你的工作-噢,如果你经历了万般苦难仍矢志不渝,你就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了。”

他热情地握紧她的手,他们沉浸在无尽无休的沉默之中。忽然从花园里传来清脆的女高音,那是一首粗鄙的法国小曲:

啊,帕洛特!跳吧,帕洛特!我们跳呀,永远快乐地生活,度过我们美妙的青春年华!如果我哭泣,或者我叹息,或者脸上带着忧伤的神气,别相信,先生,千万别当真!

听到这歌声,牛虻慌忙把手从琼玛的手中抽了回来,他的身体向后退缩,同时呻吟了一声。琼玛紧紧按住他的臂膀,就好像按住一个正在进行外科手术的人一样。歌声过后又传来一阵笑声和拍手声,牛虻的目光好似一头受尽折磨的野兽,他慢吞吞地说:“是绮达和她的军官朋友们。那天晚上在列卡陀到来之前,她想进入我的房间。她要是碰我一下,我可就要发疯了!”

“可是她并不清楚,”琼玛小声地抗议道,“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让你感到难过。”

花园里又传来一阵笑声,琼玛起身将窗户打开。绮达站在花园小径上,她的头上围着一条金色绣花围巾,手里高举着一束紫罗兰,而三位年轻的骑兵军官正在争夺着花儿。

“莱尼小姐!”琼玛喊道。绮达的脸顿时阴云密布,她的眼睛露出挑衅的神色:“夫人,什么事?”“请你的朋友们小点儿声音,好吗?列瓦雷士先生身体很不好。”“滚开!”吉卜赛女郎扔掉紫罗兰,用法语对那几位吃惊的军官说道,“先生们,我讨厌你们!”等绮达慢步走出花园后,琼玛关上窗户。“他们已经走了。”琼玛转身对牛虻说。“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我很抱歉。”“这没什么。”他立刻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的迟疑。

“但是-”他说,“夫人,你心里还有一个‘但是’没有说出口吧。”“既然你已经猜到别人的心里话,那就不用为此而恼怒了。这自然不关我的事,只是我无法理解-”“无法理解我对莱尼小姐的厌恶?只有碰到-”“不,你既然讨厌她,为什么又乐意和她住在一块儿,我认为这对她是屈辱,你根本不把她当女人……”“女人!”他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那也能叫女人?夫人,这不是一个笑话。”“这不公平!”她说,“你没有权利对任何人以这种口气谈论她-特别是当着另外一个女人的面!”他瞪大眼睛躺在那里,看着窗外西沉的夕阳。她放下窗帘,拉上了百叶窗,以免他看到日落。随后她坐在窗前,重新拿起她的编织活。“你想点灯吗?”过了片刻,她问。

他摇了摇头。等到光线暗淡下来,琼玛卷起她的编织活,放进篮子。好一阵子,她交叠着双臂坐在那儿,默默观察着牛虻一动不动的身影。黄昏的暮色落在他的脸上,使他那粗鲁、桀骜不驯的神情变得柔和了,却突显出他嘴角上的悲剧性纹络。这勾起了一些荒谬的联想,她记得当时为了怀念亚瑟,她的父亲立了一个大理石十字架,上面刻着这样的铭文:你卷起的所有波涛与巨浪都已从我的头顶退去。最后她站了起来,悄悄地走出房间。回来的时候,她拿来一盏灯,在门口停了一下,当灯映照在牛虻的脸上时,他转过身来。

“我给你煮了一杯咖啡。”她说。“先放在那里吧,麻烦你过来一下好吗?”他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我一直在想,你说得很对,我的确使我的生活卷入了丑恶的纠葛之中。不过,你要记住,一个男人不是每天都能碰上他能爱的女人,何况我曾陷溺其中……我害怕……”

“害怕?”“害怕黑暗。有时候我不敢一个人待在夜里,我需要有一件活的东西-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待在身边。我怕的是外在的黑暗,那里会-不,不!不是外在的黑暗,那并不值得恐惧-而是内在的黑暗。那里没有哭泣,也没有咬牙切齿,只有死寂-”

他的目光茫然。她屏息敛气,静静地站着,等待他再次开口。“这对你来说难以想象,对吗?你不会明白-幸亏你不明白。我是说假如我尝试一个人生活,我很可能会发疯-请不要把我想得太坏,我毕竟不是那种残暴的野兽啊。”

“我无法替你判断,我没受过那么多苦。”她答道,“但是,我也曾一度陷入绝境,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因此我认为-我敢断言-如果你在恐惧的驱使下做出残酷或不公正的事情,那么最后你会后悔的。假如你在这件事上没有成功,我想换了我也会失败的-我早就一死了之了。”

他握着她的手,用柔和的声音说:“请告诉我!你在一生中是否做过一桩真正残酷的事?”

她没有作答,却低下了头。两颗大大的泪珠落到他的手里。“告诉我!”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告诉我吧!我已经把我的全部痛苦都告诉了你。”“是的……有一次……那是很久以前。我对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那个人做出那种事。”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可是并没有松开。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她继续说,“我听信了一个诽谤他的谣言-警察当局编造出来的无耻谎言。我把他当作叛徒,打了他一个耳光,然后他便离家出走,投水自尽了。两天以后,我发现他是无辜的。也许这要比你的任何记忆都更可怕。如果能把错事纠正过来,我宁愿把我的右手砍掉。”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迅速而危险的光芒,这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他突然俯下头吻了她的手。她大吃一惊,立刻抽回手。“别这样!”她喊道,声音里夹带着悲悯,“请不要这样!你这样会使我难过的。”“你以为你没有使你曾经害死的那个人难过吗?”

“我……杀死的那个人……啊,西萨尔终于来了!我……我得走了!”

玛梯尼走进屋时,牛虻孤身躺在那里,旁边搁着一杯没动过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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