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有词云:“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意谓风月景物本无情思,喜怒哀乐在乎人心。王国维有语:“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诗人心有喜怒,移之于物,则满目染情,天地动容。宋代名相胡铨曾因朝中权斗,被贬谪蛮荒之地--海南临高,途经一名为“买愁村”村落,有感于宦海沉浮,人生坎坷,挥笔写下了这首名作。
全诗极言天涯苦辛,野草荒烟,穷尽仕途失意之悲。
一、二两句是议论,但是议论入诗,联想生趣,对比言理,平添情韵。诗人因事经过临高村落--买愁村。这个奇怪的地名,自然刺激了诗人的心灵,引发诗人的联想。他想到,北去的人长久思念闻喜县,来往的人都怕经过这买愁村,一喜一愁,对比分明,揭示了天涯旅人的万千况味,也烘托出诗人怅然若失、忧心忡忡的情态。闻喜县,属山西省,顾名思义,给人带来喜讯,带来好运,给人以希望和信心,令人向往。据载,汉武帝经过此地,欣闻手下大将攻破南粤,心中大喜,因置闻喜县以示庆贺。其地其事,莫不让人欢欣鼓舞,时至今日,人们还是闻名而喜,经行而乐。总之这是一处给人带来吉祥好运,带来幸福希望的地方。
买愁村,是海南临高县境内的一个村落,原名叫“美巢村”,水草丰茂,五谷丰登。诗人途经此地,天晚投宿,派人打听村落地名,人说“美巢村”,因方言较重,诗人听成了谐音的“买愁村”,于是行文作诗,便叫买愁村。自然,这个地名给人以愁苦忧思,或者说添愁惹恨。想想看,诗人贬官流放,流离天涯,原本就愁苦万分,失望至极,如今来到这个名叫“买愁村”的地方,怎能不倍感伤怀呢?闻喜县的“喜”不属于诗人,买愁村的“愁”正困扰着诗人。一喜一愁,一乐一悲,对比分明,有力地反衬出诗人贬官失望的离愁苦恨。
诗中的“北往”和“南来”也耐人寻味,北往,一般是朝向京都,春风得意,大喜过望;南来则是远离京都,置身荒凉,天地无情。诗人羡慕“北往”之人,伤感“南来”之身,但又毫无办法,沉浮坎坷,身不由己。闻喜县,让诗人不喜而愁,买愁村让诗人愁上加愁,诗人就这样担负一腔贬谪流离忧愁走向天涯。
诗歌三、四两句写景,景物惨淡,情思忧愤。诗人一路马不停蹄,风尘仆仆,万里奔波,走向这远离帝都的天涯贬所,只见这正在经过的买愁村一带,野草离离,荒烟如织,令人黯然断魂。
“正断魂”是沉痛语,直截了当写出诗人心如刀割、忍无可忍的心灵创痛。“区区”写情态,诗人万里奔波,风尘仆仆,的确困顿劳累,苦不堪言。这个“区区”,犹言“仆仆”,颇具画面感,似乎让我们看到这样一幅画面:迢迢征途之上,万里云空之下,诗人骑着瘦马,踽踽独行,走向荒烟野草,走向遥远天涯,伴随着一阵“嘚嘚嘚”的马蹄声,诗人的身后弥漫起滚滚烟尘。
野草荒烟,充满天地,悲凉荒芜,沉重抑郁,烘托出诗人内心的迷茫、困惑、苍凉和无奈。人生就是一场长途漫漫的天涯之旅啊,也许幸运会经过闻喜县,但更多是入住买愁村,经历荒烟野草,一路坎坷,独向天涯。万里天涯,荒烟野草,区区身影,几个意象活画出诗人的憔悴、疲惫的身影,更折射出诗人内心的惶恐和沉痛。
闻喜县悄然远去,淡出诗人的视野;买愁村渐渐逼近,刺痛诗人的心灵。万里天涯不平路,野草荒烟愁断肠。诗人一路奔波,他要走向何方?他要何时才能结束奔波?他能走得出心灵的“买愁村”吗?诗人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水上人歌月下归
晚泊岳阳
欧阳修卧闻岳阳城里钟,系舟岳阳城下树。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一阕长声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
很多时候,我们读一首诗,读诗中的风景,读诗中的画意,其实是在品味一种人生飘零的感觉,品味一种羁旅天涯的惆怅。笔者吟咏宋代诗人欧阳修的《晚泊岳阳》,就对诗人那种滞留他乡、归家无计的心理尤有感触。
标题暗示了读者,这个泊舟岳阳的晚上,诗人注定一夜无眠、心溢相思。“晚”字交代时间,暗示诗人经历了白天一天的奔波,身心疲惫,需要歇息一晚,以便明日继续赶路。不知道诗人从哪儿来,亦不知道他要到哪儿去,反正这一路漂泊,十分辛苦。“晚”还有另外一个意思,时间已经很晚了,夜晚即将降临,诗人不得不停舟靠岸,投宿客店,此解亦有出没风波、劳碌苦辛之意。
题中“泊”字当然是停泊、停靠的意思,不过,又不尽然,这个字放在诗中,放在诗人的羁旅长途之上,又给人一种沉浮不定、漂泊无依的感觉。人人都需要一种归宿感,尤其是在人生失意、孤立无援的时候。这个晚上,诗人身处异地,头顶明月,看他人灯火辉煌,吊自身形只影单,怎能不心生伤感呢?标题是诗歌的眼睛,眼睛是诗魂的折射。这首诗大概就是抒写游子天涯之旅的复杂情思吧。
诗人静静地躺在船上,随着流水,慢慢漂流。突然,几声晚钟从岳阳城里隐隐传来,震动了诗人的耳膜,刺痛了诗人的心,他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不能继续赶路,必须靠岸投宿,系舟树下,像成百上千途经此地的客子一样,得在这钟声隐隐、长夜漫漫的岳阳城住一晚了。这一晚,承载了一路奔波中的风尘苦辛,也承载了思家念亲的无奈苍凉,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心不自由啊!
“钟声”这个意象颇能引发读者的丰富联想,此处为晚钟,几声过后,黑暗降临,白天过去,奔波了一天的人们回家团聚,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进入梦乡。对于岳阳城里的人而言,钟声送来温馨祥和,送来天伦之乐,可是对于诗人而言,则又是一个不眠夜,孤独、寂寞、惆怅、乡思,涌上心头,彻夜不宁。诗人卧闻钟声,心绪沉沉,经历了太多这样的日子。
唐代诗人张继那首有名的《枫桥夜泊》也写钟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对于科考失意的张继来讲,乌啼声声刺耳,秋霜冷彻肌肤,江枫摇落离愁,落日暗淡心灵,钟声刺痛心灵,显然,他的痛苦难熬的程度比欧阳修更强烈、更深沉、更悲壮。
唐代另一个诗人李益亦写钟声:“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人生在世,聚少离多,多年不见的两个人在一起倾诉人世的坎坷、生活的艰难,不知不觉就到了分手之时,就到了晚上,这钟声敲碎了离人的心,这钟声久久回荡在清冷的夜空,明天,两个人还能相见吗?明天又是哪一天呢?诗句充满了难以言说、不可预测的悲凉。
欧阳修诗里的“钟声”,折射出诗人的落寞和孤寂,余音绕梁,悠悠不尽,令读者沉浸在无限苍凉之中。
正当诗人移舟靠岸、投宿岳阳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空空荡荡的江面上,一轮明月姗姗来临,水天相接,纤尘不染,眼前白茫茫一片,迷失了前路,迷茫了心灵。诗人毕竟是诗人,再苦再累,再忙再晚,他也不肯错过这样一轮美丽的月亮。天空,皓月高悬,银辉四射;江面,舟移影动,波光粼粼。水天一色,空明亮丽。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喧嚣,没有波飞浪涌的惊险,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沉心屏气地,欣赏眼前的美景。诗人和一叶孤舟,也沐浴清辉,融入画面,构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诗人的心是空明的、愉悦的。
一个“弄”字写出了明月映水、波光动荡的迷离之感。一个“失”字写出了云水苍茫、如梦似幻的奇妙体验;当然,往深处想,这个“失江路”后面亦有心念江路、不忘歇宿的隐忧,一个敏感多愁的诗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孑然一身,飘荡在水月江天之间,无依无靠,无亲无故,焉能不焦急?焉能不忧虑?
愉悦也罢,忧愁也罢,诗人走不出浩渺清波,走不出皎皎明月,尤其是当他听到远处传来渔人晚归的歌声时,他的情思就更为强烈,更为复杂。对于水上放歌的人来说,歌唱出了回归的快乐,唱出了团圆的幸福,也唱出了对生活的热爱;对于听到歌声的诗人来说,则是别有滋味,感慨不已。人歌而归,摇着小船,带着一天的收获,回到温暖的家,他们快乐幸福。诗人呢?诗人的家不在岳阳城,而在远方,有家不能归,有亲人不能团聚,何等痛苦,何等艰难!
因此,诗人的情思随歌声而飘散,记忆随歌声而远去。故乡的一切,山山水水,花草树木,牛羊鸡鸭,还有可敬可亲、辛辛苦苦的父老乡亲,历历如画,刻骨铭心。与其说诗人是在欣赏悠悠不尽的歌声,倒不如说诗人是在回味故乡的风土人情。歌声只是一个由头,触动了诗人的悠悠情怀。双桨如翅,船去如飞,歌声渐远,悠悠不尽,诗人的心也随归去的歌声而飞越万水千山,回到遥远的故乡。可是,现实就那么残酷,诗人在水上,在船中,在岳阳,在漂泊,在奔波,回不了家,他只能心中带着不舍的家园一道流浪天涯。
这个泊舟岳阳的夜晚和万千游子经历过的夜晚一样,有明月映照万里江天,有渔歌唱响思归心曲,诗人赏明月,听渔歌,荡孤舟,闻钟声,看渔舟,心中久久回荡着思乡的乐音。
明月何时照我还
泊船瓜洲
王安石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宦海沉浮,风吹浪打,险象环生,文人墨客免不了思念故园,怀想家人。只有举家欢聚、共享天伦,这才是心里最安稳、最踏实的生活。宋代大宰相、大文人王安石对此深有体会,千古名作《泊船瓜洲》就是抒写诗人的宦途乡思、羁旅愁苦的典范作品。
人生天地之间,应该是非常自由的。思家念亲,回归故里,这是每个游子的权利,想回就回,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但是,一旦陷身官场,疲于奔命,可就不太自由了,身不由己,心不如愿,家园和亲人只能长久地留在自己的思念中,王安石这首《泊船瓜洲》就抒写了诗人一段心灵的隐隐伤痛。
熙宁八年(1075)二月,王安石第二次拜相,奉诏入京,舟次瓜洲,写下了这首诗,表示对钟山旧居的依恋之情。诗人对瓜洲这个地方特别敏感,因为这个地方位于江苏省扬州市南,与长江南岸的京口(今江苏省镇江)隔水相望,十分近便,而钟山位于南京市东,是王安石的住处所在,瓜洲与钟山也只隔着几座小山,更为近便,并且两地之间水陆两便,要回钟山看一看,应该是件容易的事情。诗人一开篇就交代了三个地名以及它们之间的空间位置与大致距离,意在暗示:回家容易,应该回家,机会难得,不可错失,时不再来。夸张点说,就像早年“大禹治水”一样,三过家门,要入家门,简直太容易了。
诗人用“一水间”,暗示隔水相望,隔江相闻,十分近便,正面陪衬钟山与瓜洲之间的距离。落一“只”字,又是“数重山”,层层烘托,两地之近,回家之便,可想而知。可现实是,应该回去而不能回去,近在咫尺,却归而不能;时机再好,也不能随遂心愿,诗人内心十分痛苦、矛盾。
虽然不能回去,虽然眼睁睁看着时机擦肩而过,但是诗人对钟山旧居的思念,对亲朋故旧的思念始终萦绕心间。这点十分可贵,一个大政治家、大宰相,主政天下,王命在身,忙碌不已,心中永远为家园、为亲人留有一席之地。这份感情弥足珍贵,动人心魂。
诗人永远是恋家的,不管是身为宰相,还是一介布衣,思念之情一样强烈,一样真挚。王安石触景生情,感怀身世,看看今年,春风又为江南大地披上绿衫,明月啊,你几时才能照亮我回家的身影?季节更替,时光流转,一年又一年,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反正已是很长时间了,诗人还是不能回去,还是找不到方便的时机回去,思乡之情愈加浓烈。
一个“又”字暗示时间久长,时不我待,更见思乡心切。诗人对月倾诉,满心离愁,盼望早日回乡,盼望明月伴我好还乡,言语之外浸透悲凉。也许明年回去,也许后年回去,也许永难回去,何时回去,对于诗人来说,心中没底,不可预期,不可把控,人的悲哀正在此处。卢梭说,人生而自由,人又无时不在枷锁之中。连回家的自由也没有,官场和社会这些有形无形的力量在牵制着诗人,挤压着诗人,让诗人忍受乡思的煎熬。岂不苍凉?岂不悲愤?明月最懂游子的心,明月也最冷峻、清冷,冰凉的月亮映照着一江春水,我们发现,流淌的是相思愁绪,流淌的是日月光阴,应了李煜那句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诗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是千古名句,堪称炼字炼意典范,尤为人们称道的是这个“绿”字,有色彩,有气势,有动感。绿遍千里江南,绿遍山冈森林,绿遍溪流草地,绿得一望无垠,绿得生机勃勃,绿得无法无天。规模气势,生机活力,一并“绿”出。如果换成“到”“过”“吹”“入”“满”等字,总感觉平淡普通,缺少韵味,缺少形象感。“吹”字了无新意;“过”字一去不返,系过去完成时,不是“绿”字表达的现在进行时态;“到”“入”“满”均无色彩感、形象感,视觉冲击力不强。唯有“绿”字光色明媚,生机勃勃。“春风”吹拂大地,染绿江南草木,催发勃勃生机,很灵性,很有创造力,堪比贺知章笔下的春风:“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伟大的春风,染绿了美好江南,染绿了美好家园,也染绿了诗人的思乡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