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游子,你不知道漂泊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漂泊又要赶往何方,你习惯了与舟沉浮,流浪江湖。一次次的泊舟靠岸演绎千古不变的苍凉,一次次的离愁苦恨诉说刻骨铭心的忧伤。家在天涯,人在旅途,一路艰辛,满目凄凉。这就是宋代诗人方惟深的诗歌《舟下建溪》呈现给我们的心灵启示。
建溪是福建省闽江的一条支流,一条普通而古老的河流,一个同样普通而古老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条河流之上。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黄昏,朦胧的月光洒在平静的溪面上,孤独的诗人驾着一叶小船轻轻划过水面,摇碎了波光粼粼的月影,慢慢靠近岸边。诗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个黄昏要投宿哪家客店。他向岸上眺望,朦胧之中,只见一家小客店里并无灯光,似乎正准备关门。他心里一惊,庆幸还能找到客店,庆幸这个黄昏没有扔下他不管,一颗心暂时安顿下来,一段旅程暂时告一段落。
这是诗歌一、二两句所描绘的场景,几个意象的并置颇能引发读者的联想。黄昏,是一个敏感的词语,于众人而言,“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家人团聚,温馨幸福;于游子而言,漂泊他乡,无以为家,离愁乡思,涌上心头。马致远小令《天净沙·秋思》如此描绘:“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一边是小桥流水,炊烟袅袅,一边是踽踽独行,忧心忡忡,游子的孤独背影揪人心怀。
方诗中这个月光笼罩的黄昏,诗人还在孤舟漂泊,寻找客店,疲惫、孤寂,内心充满了无奈和伤感。为什么辞亲远游,流离他乡?为什么抛妻别子,饱受煎熬?昏黄的月光,寂静的水面,迷蒙的夜色,烘托出诗人内心的困惑与迷茫。野店,顾名思义,荒郊野外,江岸村落,不知名的普通小店,无灯一片暗淡,关门拒人门外,诗人管不了那么多,有人家就有希望,何况还是一家小店呢?莽撞打门,请求借宿,在这荒野之地,想来也不会遭到主人拒绝吧?但是,我们品读诗句,感觉到了荒野的冷寂、凄凉,不禁萌生替诗人担忧的念想。想想看,迎接诗人的不是江村野店,而是一栋灯红酒绿、灯火辉煌的酒楼,或是一群久候码头、热情期盼的朋友,那又是什么滋味呢?只能说,这次投宿,艰难不易,人心凄惶。
诗歌三、四两句描述诗人系舟靠岸的见闻感触,沧桑感慨,无语悲伤。诗人上岸之后,将小船系在水边的一株半死不活的枫树上,令人惊奇的是,这株枫树的根部被溪水冲走了泥土,裸露于水面,偏枯的树干仍然清晰可见去年系舟的斑痕呢!诗人对一株枫树特别留意,发现树根腾空,裸露水面,树枝干枯颓靡,行将死灭,树身伤痕累累,印迹斑斑。这儿不是一个正式的码头,一株苍老的枫树成了过往游子泊舟系缆的依靠,它的累累伤痕见证着过往游子的艰难困苦,见证着风雨岁月的沧桑无情。诗人真真切切地记得,去年的印痕未消,今年的印痕又增加了。年复一年,时光流转,风雨剥蚀,人生奔波,留下了枫树印痕,留下了无言的伤痛。
诗中“犹有”这个词颇为耐人寻味,“犹有”是“还有,仍有,尚有”之意,暗示去年的痕迹还未消失,今年的新印又出现,长此以往,形成累累斑痕,也折射出游子出没江波、风雨忙碌的苦辛。换成“唯有”则机械坐实,于情理不相称,谁能确保那些伤痕只是去年的,只是某一个人系舟留下的呢?换成“似有”更好,更准确,揭示出伤痕模糊,似有似无,实见风雨无情,岁月无情,人生伤感。
伤痕属于一棵枫树,伤痕也属于无数游子,或清晰或模糊的伤痕无声地诉说着人生风雨故事。小舟为何而泊?小舟驶向何方?小舟主人是谁?何时系舟靠岸?何时解缆起程?人生无穷感慨浓缩印痕之中,深沉哲理意味溢出印痕之外。人生就是一段漂泊不定的旅程,这一时刻不知道下一时刻的风景,这一时刻更不知道下一时刻会在哪里泊舟靠岸,更不知道等待的是热闹的酒楼,还是冷清的野店,只知道岸边那棵枫树,已是满身伤痕,无语千年。
画成应遣一生愁
行色
司马池冷于陂水淡于秋,远陌初穷见渡头。赖是丹青不能画,画成应遣一生愁。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辗转奔波,愁思满怀,所见所闻,所作所为,所感所思,无不添愁惹恨,牵肠挂肚。宋代诗人司马池的诗作《行色》巧选角度,化虚为实,化难为易,精准得体地描绘了万千游子所共有的羁旅愁思。
题曰“行色”,出门远行之人的愁苦神色,或为士卒远赴边疆,辞亲远家;或为士子应考京师,离妻别子;或为官人贬谪天涯,背井离乡……行程匆忙,旅途迢远,神色悲苦,内心焦虑,此为“天涯沦落人”的共同处境。
这是一种怎样的神色、行程?又有怎样刻骨铭心的感触和记忆?诗人没有正面描写,而是联系生活,展开想象,多角度渲染烘托这份凄凄愁思。先说出门远行者的神情比池水还要清冷,比秋色还要凄凉,奠定一种感情基调--冷寂凄清。不是每个人都有远行离家之体验,不是每个人都有人生沦落之艰险,为了让读者易于理解,诗人拈来秋水池塘,秋冬池水,冷彻肌骨,寒凉心神;秋空山林,落木萧萧,满目苍凉。行旅愁色,与此相比,更清寒,更冷峻。诗歌一开篇就把读者带入深秋时节,让你站在秋水池塘之畔眺望,让你行在寂寥秋空之下沉思,不言愁而愁苦自见,不描色而秋色满篇。
再说出门远行者的行程况味。刚刚走完遥远的小路,前面却又是一个渡口。水陆兼程,迢迢不断,风尘仆仆,马不停蹄,旅途奔波,身心疲惫,委实辛苦;人生地陌,风云变色,水土不服,诸多不便、不适都得自己承担。“远陌”是山野小径,偏僻荒凉,绵长不尽,行者为何不走阳关大道,偏选这羊肠小道呢?明知凶险不安,或豺狼出没,或强人打劫,却偏向小道行,其间自有无限苦楚。“远”字给人一种永远也走不完、不知还要走多久的迷茫之感,更折射出行者心中的焦虑、无奈和困惑。
远陌初穷,渡头又见,水陆交替,行不完的路,过不完的渡口,青山之外还是青山,流水转弯还是流水,人生赶路,何时才是尽头啊?行者不知道,诗人不知道,我们读者也不知道。只记得一位哲人说过,人生就是一场行走,永不停歇地行走,不知道前路有多远,不知道下刻要到达哪里,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身体与风尘相伴,心灵与寂寞相随。司马池的文字看似平和、冷静,其实表达了一种无穷无尽的厌倦和疲惫,无奈和苍凉。愁苦像小径一样漫长,忧思像河水一样流淌。
诗歌三、四两句转换角度,展开议论。此种羁旅愁思,此番风尘秋色,真是只可意会,难以表达啊!一个人的愁苦,如果能表达,或许是一种释放,一种安慰;如果连表达也不成,则愁何以堪?诗人讲,面对此情此景,即便是最出色的丹青能手也无能为力,毫无办法,可见愁有多深、多重。有道是,能够表达出来的痛苦不是真正的痛苦,不能表达出来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画是一种表达,画不出行色凄清,画不出内心焦虑,画不出肝肠寸断,真是有口不能言,有笔不能写,有色不能画。何等痛苦,何等无奈啊!
诗人又假设,倘能画出这种羁旅愁苦,定会让人一生都感到忧愁!不管是置身其中的诗人和行者,还是置身境外的读者,均会被这种愁惨深深打动,而情不自禁、声泪俱下。显然,丹青能手不愿意画,羁旅之人不愿意看,读者诸君不愿意看。如此看来,丹青画不出深重愁苦,画出是一种宽慰和释放,可是一旦画出,又会让人一生愁苦。画与不画,矛盾重重,左右不是,进退两难,行者凄苦,无以复加。
写羁旅之愁,从行色下笔,确非易事,因为这种神情的确难以表达,更难以诗句描摹,但诗人却能联系生活,以实写虚,以易写难;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让读者从“行色”之中,感受到旅人的冷寂凄凉和悲愁落寞。从这个意义上讲,司马池的《行色》的确是一首极富表现力、感染力的佳构。
落花流水残春去
大观间题南京道河亭
史徽谷雨初晴绿涨沟,落花流水共浮浮。东风莫扫榆钱去,为买残春更少留。
春天的到来总是令人欣喜激动的,朱自清在其散文名篇《春》有如此动情的描写:“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腿脚,领着我们向前去。”春天的逝去,总是令人伤感的、失落的。历朝历代,若干文人,临风伤心,睹春怀远,谱写了一曲曲哀婉动人的春之歌。宋代诗人史徽站立南京河道亭,有感花落水流,春归无计,即兴写下了这首哀怒连连、妙趣横生的留春诗。
故事发生在宋徽宗大观年间,地点是南京道河亭,人物只有诗人史徽一个。这是一个诗人和春天的故事,这是一个落花和流水的故事,也是一个榆钱和东风的故事。那天天气特别好,谷雨时节,天多晴朗,春将逝去。没有人会留意,没有人会伤感,也没有人会高兴。因为,春去秋来,物华代序,这太正常,太自然了。但是,史徽不是这样的人,他做不到袖手旁观,无动于衷,他看到了暮春的衰颓、消逝。眼前的水沟涨满春水,两岸绿柳垂拂,婀娜多姿,枝繁叶茂,苍苍翠翠,生机无限。绿色倒映水中,以致诗人产生错觉,以为这一沟流水也是翠绿的,汪汪一碧的绿,波光粼粼的绿,绿得深邃,绿得浓密,让人产生阴凉幽深之感。
诗人意识到这已是晚春时节了,那些柳枝千般不肯,万般不愿,不愿变深变老,不愿变黄变枯,她们想要留住春天。诗人或许由此联想到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咏柳》趣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种春风杨柳的碧绿一色,是早春的绿,是欢悦的情。贺诗人想象株株绿柳像小家碧玉,丝丝缕缕,秀发如云,裙裾如穗,漂亮极了,进而又想到,是谁把柳叶裁剪得如此精细雅致?春风啊,就像一把剪刀,春姑娘啊,勤劳能干,心灵手巧,正是她们充满智慧的劳动,才装扮出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呢!和贺诗人看到的早春不一样,史诗人看到的却是春深似海,叶绿如流,多了深邃,多了悠远,也多了一点暗淡。
诗人还留意到特别令人伤感的一幕:朵朵残花,随水漂流,远去,远去,淡出诗人的视野;流来,流来,刺痛诗人的心灵。落花和流水,漂漂浮浮,动荡不安,它们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它们都不可阻挡地流逝。作为在中国文化里浸润长大的诗人,不会不明白,落花有太多的负载和情思,它是生命光华的凄凉转身,是凋零破碎的哀哀无告,是随水漂流的默默无语,是美好沦落的伤心血泪。这条小沟,这个时节,这个地方,流逝的不仅是落花,还有和落花一样美丽的年华、青春、理想和激情。
诗人无奈,眼睁睁地看着花谢花飞,水流花去,眼睁睁地看着水波动荡,花影飘摇,心在流泪,眼似迷离。人生飘荡,江湖奔波,不也如此凄凉,如此艰难吗?东风起,花满天,伤春惜花之情更烈,留春护花之心更强,诗人突发奇想:春风啊,求求你,千万别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残酷无情,看看我的爱春惜花之心吧,不要急着把榆钱卷走,不要留下光杆枝丫,请你留下一树榆钱,让我买下残余无几的春天,让我享受享受即将消逝的美丽。榆钱是榆荚,据《本草纲目》记载,“榆末生叶时,枝条间先生榆荚,形状似钱而小,色白成串,俗呼榆钱”。名义是钱,其实不是,不可消费,不能买春,但诗人管不了这些,万般无奈,情急之下,只好苦苦哀求,买下春天,留住春天,可叹可笑,而又痴心不改;无头无脑,而又率真可爱,这就是史徽真真切切的想法,这就是诗人至情至性的浪漫,奇怪吗?一点也不!早在唐朝,边塞诗人岑参就有类似的幻想,其诗《戏问花门酒家翁》如此咏唱:“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旁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诗人问这位慈眉善目、开朗幽默的老大爷:“老人家,我摘下一串白灿灿的榆钱来买您的美酒,您肯不肯呀?”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位大爷的酒不要钱,因为高兴,因为善良。
和史徽同时代的另一位诗人鲁訔诗作《春词》亦写道:“叠颖丛条翠欲流,午阴浓处听鸣鸠。儿童赌罢榆钱去,狼藉春风漫不休。”儿童拿榆钱作赌注,游戏玩乐,玩完之后,拔腿便跑,任凭春风吹拂,榆钱满地。他们不要钱,他们把钱全送给了春风,他们带着快乐走了。和他们相比,史徽真不幸,他快乐不起来,他留不住榆钱,求不应春风,买不下春天,只能满目伤悲地看着美丽春天逐渐远去。
伤痛也是一种爱恋,哀怨也是一种向往,因为爱之深,所以才责之切,因为爱留不住,所以才生幻觉。诗人在谷雨初晴的某一天,在南京道河亭边,在春天将逝的时候,独自为春天送行,为自己哀伤,看着花瓣飘零,流走他乡;看着柳枝苍老,翠绿沟渠;看着东风扫榆钱,留春无计;看着残春点点消失,无言无语,他的心已随花走,已随水流。于是,我们记住了,那个春天,有一位孤独的诗人在为他心爱的春天送行。
买愁村过买愁人
贬朱岩街行临高道中买愁村
胡铨北往长思闻喜县,南来怕入买愁村。区区万里天涯路,野草荒烟正断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