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为树中君子,象征清幽高洁。早在《诗经·卫风·淇奥》中就有这样的咏唱:“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靡。”“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碧。”君子面容如玉,容光焕发;君子耳坠如星,闪闪发光;君子神彩如金,光彩照人;君子文采风流,堪比萧萧翠竹。魏晋七贤,游于竹林,时人仰慕,王子猷甚至说:“何可一日无此君?”宋朝文坛泰斗苏东坡亦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唐代诗人白居易撰文《养竹记》对竹之本性推崇备至,“本固”“性直”“心空”“节贞”,竹之扎根大地、岿然不动;竹之坚劲挺拔、正直坚强;竹之谦虚坦荡、节节攀升;竹之坚贞不屈、风雨无惧,种种品性,汇聚一竹。
古人咏竹,实乃对君子品性、文人情趣的深情礼赞。钱惟演这首诗中,竹的玉洁冰清,竹的清波留影,竹的清幽绝俗,竹的瘦硬挺拔,竹的摇曳多姿,无不饱含诗人对竹的礼赞之情,无不透露诗人对清高人格的仰慕之意。
闲云野鹤,潇洒出尘,诗中仙骥,风神俊逸,卓尔不凡,自是一道清亮风景。仙鹤,原指仙驾、良马,这里指鹤,因为传说中,仙人往往乘鹤而飞。《相鹤经》云:“鹤为羽族之宗长,仙之之颈骥。”唐代诗人崔颢诗《登黄鹤楼》云:“昔人已乘黄鹤云,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苏东坡亦撰文《放鹤亭记》深情歌赞深谷幽水之鹤。鹤是君子的化身,鹤是隐逸高洁的写照。鹤的出现,使诗中画面增加了灵动,增添了幽雅。当然,也暗暗流露出诗人向往自由、崇尚隐逸的生活情趣。
尤有意思的是《列仙传》(汉·刘向著)记载王子乔与鹤的故事:“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石公接以上崇高山,三十余年后……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可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王子乔驾鹤飞升,绝尘而去,完全一副飘然出尘、清雅绝俗的风采。钱惟演诗中的仙鹤,是容易让人产生这番联想和感悟的。
诗中两词语“瘦玉”“一流”对于表达诗人的心志情趣也很有作用。瘦玉,当然指翠竹,言竹的坚劲挺拔、冰清玉洁,流露出作者的钦敬、礼赞之情。诗中之“瘦”不是李清照笔下的“绿肥红瘦”“人比黄花瘦”,也不是柳永笔下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些“瘦”,瘦花、瘦身、瘦心,充满了哀怜、伤痛和无奈,钱惟演笔下的“瘦玉”则充满了热爱歌颂之情。“尽是人间第一流”,竹鹤搭配,动静相宜,清风玉露,冷清透亮,此乃人间清品,世上极致。诗人放言“一流”,可见激动喜悦,可见心向神往。竹风鹤露,清幽高洁,入诗成画,入咏成韵,留下一道阴凉,滋润万千文人;流下一道风景,灿烂诗海心空。
普济院藏普济心
普济院
陈尧咨山远峰峰碧,林疏叶叶红。凭阑对僧语,如在画图中。
拜访一座古老的寺院,领略天地如画的风光,体悟人生永恒的真谛。宋代诗人陈尧咨用灵动隽永的笔调在小诗《普济院》中给我们描绘了一个迷人的世界。
这个寺院名叫普济院,顾名思义,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超脱苦海,安顿心灵。世俗社会,芸芸众生追名逐利,贪权恋位,劳心劳力,困苦不堪。若能皈依佛门,打坐参禅,诵经礼佛,则可清心寡欲,消除烦恼,让心灵自由清灵,让生命丰盈充实。普度之义或在于此。此诗并未直截了当点破此番深意,而是大笔勾勒,涂色抹彩,让如画风光陶醉你的心灵,让静穆氛围引发你的思考。
诗人赞美普济院,神往普济院,这里风光如画,引人入胜。立足寺院,凭栏而眺,远处的山峰重重叠叠,连绵起伏,颇像一脉流动绿浪的清泉。近处的山林,疏疏落落,片片飞红。诗人倚着栏杆,一边和僧人闲聊,一边欣赏如画的风光,自己也成为一道风景,定格在古老的寺院。远峰近树,纵深推进,层次感强;峰碧叶红,色彩搭配,夺目生辉;峰密林疏,疏密有致,对比奇妙。“峰峰”“叶叶”,叠词对仗,音韵和谐。远峰近树,静态背景;闲语寺僧,动态主体。整个寺院风光犹如一幅布图讲究、色彩鲜明的风景画,立体直观,意味深长。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诗人与寺僧对语的场面,作为动态主体,包含丰富的情思意韵。想想看,有远方如画风光作背景,有近处古老寺院作陪衬,诗人与一位方外之人闲聊,山风拂拂,吹过他们的面庞,吹动他们的衣衫,也吹进读者的心里。那种感觉有多清幽,有多淡远!天地人生不都浓缩进了这场不知名的对话之中了吗?
诗人参访得道寺僧,欣赏如画风光,自己也成为画面的内容之一。静美淡远的意境流露出诗人对寺僧的仰慕,对佛理禅念的向往。他们在聊些什么呢?诗人为何要到这深山古寺来参拜寺僧呢?寺僧在这如画的地方又告诉了诗人怎样的人生真谛呢?他的生活、他的心情也如眼前远山近树一样清逸轻灵吗?诗人没有回答,诗句也没有一个字直接点示,但是那些风光会说话,它们会暗示读者,心想而悟,体察而知。这是远离尘嚣、远离名利之地,这里风光如画,景色迷人;这里生活耳根清净,万念俱空。心是宁静的、自由的;生命是愉悦的、欢畅的。
诗人来自尘俗,来自名利场,与世沉浮,苦苦挣扎,或为了科举功名,辉煌事业,或为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于是孜孜以求,疲于奔命,几乎没有一天轻松的日子,几乎没有心灵自由的时候。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这些沉重烦琐的身外之物,还是为自己的心灵自由?探访寺院,走近寺僧,或许诗人会明白一些什么,或许读者也会从这个场景中领悟到一些什么吧。无欲无求,亲近自然,放飞心灵,挥洒性灵,让生命欢畅,让灵魂飞扬,这或许就是普济院寺僧拯救世俗之心的一剂良药吧。
诗人把自己写进诗中,把自己嵌进画里,让我们认识到,诗人欣赏寺院风光和寺僧雅韵,我们也欣赏诗人的风采和那场古老而永恒的闲聊,因为风光如诗,陶冶我们的性情;因为对话精彩,充满了生活的智慧,点破了人生真谛。和诗人一样,生活在滚滚红尘中的我们何尝又不是身心疲惫、灵魂沉重呢?又何尝不是身心受到拘束,自由早已丧失了呢?因此,找个时间,走进山林,参访寺院和寺僧闲聊,了解一下他们的生活和思想,感受一下佛门的清净和淡泊、朴素和古雅,也许对我们的自我救赎有所补益吧?
记得现代著名诗人卞之琳先生写过一首诗《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诗人站在寺院闲聊赏景,我们站在诗外看风景。其实,诗人所求和我们所想完全一致,人生而自由,却无时不在枷锁之中,怎样摆脱呢,哪怕是暂时的?笔者的建议是,抽点时间,放下忙碌,放下所有的杂念,让心灵亲近古老的寺院和永恒的自然。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到墓地走一走,你会觉得很多东西我们带不走;到寺院走一走,你会觉得很多东西我们要放下。诚哉斯言!
梅妻鹤子竹林情
竹林
林逋寺篱斜夹千梢翠,山磴深穿万箨干。却忆贵家厅馆里,粉墙时画数茎看。
宋代诗人林逋生性淡泊,无意功名,常年隐居于杭州西湖之畔,终身不仕亦不娶,唯好植梅养鹤,寄托情志,人称“梅妻鹤子”。其诗清雅高逸,如其为人,诚如贺裳所云:“林处士泉石自娱,笔墨得湖山之处,故清绮绝伦,可谓人地两不负也。”(《载酒园诗话》)据说他吟诗自娱,写罢便随手散去,从不留稿,人或问之,答曰:“我不欲取名于时,况后世乎?”可见诗人不合流俗,不屑声名,清高淡远,风采自铸。其诗《竹林》则从另外一个侧面展示了诗人清高自许、孤傲不俗的风骨。诗歌描绘了三种竹,绘姿绘态,见情见性。第一种竹是古寺幽竹。古老而幽僻的寺院,篱落纵横,翠竹森森,交相掩映,呈现出一种庄严肃穆、幽深古雅的气氛,给人以神清气爽、心性沉静之感。“寺篱斜夹千梢翠”,一句之中,三写翠竹。“寺篱”点出生长环境,深山古寺边,纵横篱笆旁,远离了滚滚红尘,远离了熙来攘往,远离了乌烟瘴气。森森翠竹,居远而性静,庄重而不俗。“斜夹”写竹篱相映、相得益彰之态。千竿翠竹,郁郁葱葱,绿影婆娑,生机勃勃;道道篱笆,古雅素静,庄重自持,千年无声。竹林掩映篱笆,篱笆装扮竹林,构成一道深幽、宁静的风景,迷醉诗人的心灵,陶冶诗人的性情。晋代大诗人陶渊明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自从陶诗人咏篱之后,道道篱笆都被赋予了一种淡泊宁静、不涉名利、无关官场的文化内涵。林逋诗中的古寺竹篱更是远离尘俗,自成天地,自见风采。光影色态,隐隐约约,我们似乎可以窥见诗人的淡泊性情和高洁心志。
“千梢翠”写竹之色彩,苍苍翠翠,生机无限,“千梢”成林,苍翠欲滴,是色彩在流泻,是生意在勃发。每一竿竹都是一副刚强正直的风骨,每一抹绿都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同时,“千梢”之语,夸张造势,苍翠生情,又给人以恢宏深远、卓异风发之感,无疑也使诗人心中的竹林增添了迷人的风姿。
第二种竹是空山幽竹。诗歌第二句换一个角度写竹,大概是写诗人穿山走林、探访古寺的沿途所见。山势险峻,石径蜿蜒,两边尽是茂密繁盛的竹林。诗人看见,这山中的竹啊,根部全都穿上一件件枯干灰暗的笋壳,激动不已,浮想联翩。
诗中的“箨”是竹皮、笋壳的意思,意味着这满山满径的翠竹都是拔地而长,破壳而出,具有无限的生命力,具有节节高升的美好希望。特别是“箨”之前又冠以“万”字来限定,自然更看出山竹的气韵和生机。“干”字固然是说笋壳枯干,却从侧面烘托出新竹初长、不可遏阻的力量。登山的石径弯弯曲曲,诗人一路前行,有翠竹相伴,环境气氛至为幽静。
笔者读到诗中这些万笋枯干、万林空寂的场景描写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小时候在农村生活的情景。夏秋之交的时候,还是儿童的我随母亲一起进山捡笋壳。我提着一个小竹篮,带一把镰刀,走进深山竹林繁密处,把那些脱落在地的大张笋壳捡拾起来,放进篮中;把那些附在竹根的笋壳割下来,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整张笋壳。不用多久的工夫,就可捡拾到一大篮子笋壳。采集这些笋壳何用呢?原来母亲用它们来剪裁鞋底式样,一线一线缝制鞋底,这种鞋底挺扎实,挺耐穿。小时候,我和弟弟妹妹所穿的布鞋,鞋底都是母亲用笋壳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现在农村有了足够的布源,早已不再用笋壳做鞋底了。但我仍然深深怀念那时候的经历,那段经历交织着辛苦与甜蜜,融汇着好奇与乐趣。
当然小时候的我不是诗人,也不谙人生之道,不懂得竹林长势冲天、生机无限的特点。但那些经历,无疑使今天的我对林诗人笔下的描写领会得更深切。
第三种竹是粉墙画竹。诗人面对山寺如此清幽的自然美景,忽然想起富贵人家的高堂华屋之内,雪白的墙壁上也时常装点着竹石幽趣的图画。画竹图呈现的是艺术美,简笔勾勒,形神兼备,气韵沉雄。每一竿青青翠竹,都流泻着一段生命光芒。
山寺竹是自然美,原姿原态,苍翠茂盛,自有勃勃生机。自然之竹与画图之竹,各得其宜,各擅其长,各见其美,都令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都折射出诗人的清高人格与清洁情志。不过,诗人把这幅画竹图挂在富贵人家的厅堂墙上,这就大有深意了。至少在笔者看来有两点不可忽视:一是暗示富贵人家附庸风雅,其实不谙竹性,不懂竹画;二是表明诗人不屑风雅,不齿富贵,倒是乐意真真实实走近自然,投身竹林,充分感知、欣赏竹的风姿神韵。当然,这并不排斥诗人对画竹之作的欣赏和青睐。
所有的翠竹都一样风光,所有的文人都一样爱竹。竹,在传统文人心中,向来是清雅和气节的象征。东坡尝云:“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于潜僧绿筠轩》)赞赏之情,溢于言表。更有甚者,有人与竹形影不离,相亲相恋。《世说新语·任诞篇》载:“王子猷尝暂住人空宅处,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还有唐代诗人王维深情咏唱“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境界之清幽宁静,心情之闲适自由,令人羡慕,令人神往。
林逋是隐士,静观翠竹,独赏丰姿,细描细绘,比较议论,生发了一种人生体悟,也宣示了一种诗心傲骨。完全可以这样说,竹立古寺,竹长山林,远离红墙绿瓦,远离珠光宝气,自有清幽脱俗风采。竹如诗人,诗人如竹,山林之间,天地之间,站立着一个两袖清风、眉宇清高的诗人,他就是林逋先生!
人生唯有读书好
四时读书乐(其一)
翁森山光照槛水绕廊,舞雩归咏春风香。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读书好。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