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过程于我自身,仿佛一场浩大的清洗,一种彻底的治愈。我深深地依恋着这种方式,依恋着这个仰赖一次邂逅、一本诗集以及我全部的想象搭建起来的男子。是的,比起那些繁缀而花哨的示爱,这个男孩就用这么一点点简单的东西俘获了我的心。我想起那唯一的一次见面,他留给我他孤单而决绝的背影,他说谢谢我,但他要走了。就是这样一个背影让我动容。我猜想不出他去了哪儿,原本也不清楚他从哪里来。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几乎成了习惯,但始终没有回应。
在校园里,或者最为盛大的学校活动里,始终能看到小陌的身影。依旧那样明艳动人,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以最亲和的微笑回应我的注视,我知道她不见得是记得我,而我那么专注地凝视她,无非是巴望能在她身上找到任何与宸分手所残存的印痕。遗憾的是,没有。我不知道是该替自己高兴,还是为宸伤心。
我绝没想到真会收到宸的回信。十一月的开始,再坚毅的树叶都落光了,宸却将一份最饱满的希望投进了我的信箱。桑,读过你的每一封信,仿佛闻到大海的气息。信的开头,他如是说。
我被父母送到南方的这座精神病院里休养,医生与药物都是最好的,现在的我想得越来越少,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好,可我同时感到自己的心智正在被一点点地抽空着,过去的自己正在一寸寸死掉。每天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是自由的,可以独自去林荫道上散步,这也是唯一容许我自由写作的机会,可是,桑,我再也写不出来了。现在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希望。
这些句子被我反复看过无数遍,几乎可以背下来了。他说他正计划着一次为期两日的出逃,问我想不想陪他去。他说他就是一座城,现在他想邀请我走进去;他说他将带我去看一些东西,只要我肯相信他,相信他身上存在的美好。他说以前的女孩就是当看到他发病的时候,再不肯相信他了。
我说,我信。
4.“火车开往冬天”
我们选择了一座折中的北方小城。十一月八号凌晨的火车上,我收到宸的短信,让我听朴树的“火车开往冬天”,我惊异于我的手机上真的有这首歌,而在许久之后的将来,我才意识到那一日正是我最喜欢的歌手小朴的生日。生命总是充满这样难以置信的机缘巧合。
牛仔裤,格子衣。他抓住我的手就扭过头去,不敢看我,轻声说”我竟然比你还紧张”,而我则一直嬉笑着盯住他看,浑身上下满溢着幸福感。我感到自己一瞬间神奇地抛掉了过去的冷硬和自闭,重新做回了几年前那个可爱而活跳的小女孩,在宸的面前。是的,唯有在宸的面前。
开房的时候,我几乎就是在那一刻作出了那个大胆而无悔的决定。
狭小的房间的床沿上,我们十指紧扣,面窗而坐。窗户的外面是一棵高大的杨树,清晨的阳光正透过杨树光秃秃的枝杈照射进来,格外温暖。我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充满生命的希望。宸伸出手,温柔地帮我将头发掖到耳朵后面,轻声说:”那个晚上,天太黑了,都没注意你的样子。你真漂亮。我喜欢你头发长长的,垂下来的这个样子。”
噢,宸,女为悦己者容,你不知道我的头发就是为了等你这样的男孩而蓄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半晌之后,我吐出的却是我早已决定好的那句话:“宸,让我把我的第一次献给你吧,你要吗?”
我才知道,其实每个这样年龄的男孩,都或多或少地有着欲望,而这种欲望属于生理的伦常,绝非心理的肮脏。宸说,他其实就是欲望极强的人,相当长的时间里,他都在与这样的欲望作着斗争,然而他无法战胜它,这成为他永恒的痛苦的一部分。
湿涩的吻,温暖的触碰,幸福像一张巨大而安全的网,网住一心一意投奔它的人。在这之前,我始终以为,第一次无论美好与否,对女孩生命的影响都将是颠覆性的。这个过程注定像碾碎一朵花,无论之后她将变成泥土、花粉还是别的什么,她将注定不再是她了。
而痛感永远是致命般的,像命运之神的突然造访,就那么压迫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是在那一刻突然长大了,意识到所有的真相与爱必须要靠苦痛才能换取和证实。我们不约而同地翻身低头,查看洁白如雪的床单,充满好奇的期待。令人失望的是,床单依然洁白如雪。
我想我的失望远远甚于宸的失望。我是要借此来证明我的忠贞无畏的爱的呵,我是多么希望能得到一枚响亮殷红的标识,用以宣示我童贞的少女时代的终结,可是,命运它欺骗了我。我流着泪背过头去,宸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桑?我伪装得很好,轻声说,没怎么,我累了,睡吧。
凌晨三点,我悄悄地下了床,孤零零地在窗前站着,看树影如何斑驳地投在面前灰暗的地毯上、我惨白的脚背上,抬头,窗外一弯皎月悬空。整个寂静的房间里,唯有宸略显粗重的鼻息声,兀自一起一伏,他睡得安稳而踏实。我知道在精神病院的日子里,他总是整夜整夜地失眠,这一晚的好梦也许正是我的付出带给他的。这个想法稍微消解了我的委屈,可我依旧感到失落极了。
我在地毯上铺一块洁白的浴巾,盘膝坐下来,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打开。调成静音,而后播放金基德的《空房间》。这部电影已经看了不下五遍,可我依然是这么喜欢。像是一部默剧,男女主人公几无台词,只需静静地看他们沉静深敛的眼神,便不会打扰到宸的休息。
当电影的末尾,男女主人公相拥站在一把体重计上,指数归零,合二为一融为无形之轻,似乎预示着他们将再不会受到这世上任何有形之物的伤害,因为在那无畏的爱的牵引下,他们已经轻盈到足以逃遁于无形,再无人可以捉住他们。而后英文字幕打出:Sometimes it‘s hard to tell that the world we live in is a dream or a reality.我依旧在心底发出了几声共鸣的感叹。
当我起身站起,回头收拾浴巾的一刻,几乎惊讶地叫出声了:在我先前坐过的地方,白色的浴巾之上,一朵鲜艳的小梅花正在盛开……
我常常回想后来分别的时候,宸说,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好起来,不知道此后会不会还能相见。但他不想我走,说这话的时候,他像个小孩一样执拗而伤感,拉着我的袖子,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究竟未来将怎样安排,我们一无所知。而承诺在我们之间,本是大可不必的事,我明白。这段感情从来没有过任何符合套路的时间基石,那么亦将无需任何有形的期限作为捆绑的绳子。
宸说我给了他一份希望,这种希望是从没有一个女孩敢于给她的,他将带着这份希望上路,再不会轻易地想要了结生命、抛弃生活。而我从他那里所得到的,更是一个少女真正向另一个人敞开之后的珍贵的勇敢,护身符一般,我将带着它再次回到人群之中,却再无任何东西能轻易令我感到害怕了。
离别前那悠长而深情的一吻,将成为我永远的怀念。检票的人群皆已涌入站台,我站在穿梭往来的人流中间,抱住宸的脸,亲吻着他。那一瞬在头脑里定格住,太漫长了,然而又终归太急促,仿佛怎么也没能托付清最后的祝福与挂念。
当我终于奔上火车,在隆隆的火车行驶声中倚靠在车窗前,泪水却汹涌而出,再也难以止住了。我的忧伤而天真的爱人啊!我爱你,再见。
5.被隔离的病菌
十一月,十二月,我果真再没收到宸的消息,绝望的时候,我会有刹那间错觉——是宸欺骗了我,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被严重地看押起来,失去了任何与人通信的自由。就这样,我等着。
然而十二月末的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怀孕了,食量大增,身形也开始明显发胖,细心的人都能看出来。我的身边没有任何一个足可信赖的朋友,而我对此全然没有经验,一无所知,这让我慌了。
我多么迫切地想念着宸,希望此刻他能在我身边,哪怕帮不上任何忙,只要能给我一个支撑,一个顽强的信念,我便完全不怕了。可是,宸,你在哪儿呢?
终于,我在校庆舞台的后面拦住小陌时,她刚表演完节目退下来,正准备去更衣室换装。我探寻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小陌,我有话跟你说,想借你一分钟的时间。
她的不耐烦一晃而过,接着换上一个熟悉的亲和的微笑,我看她敛起裙裾在凳子上优雅地坐下,问我:你是谁?
我只想问,你知道宸现在在哪儿吗?
宸?你是说那个诗人?你找他?
是。我找不着他了,你知道么小陌,你知道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我不知道,他去了南方啦,精神病院吧,具体是哪儿我可不知道。
她站起来要走了,我突然冲上去,揪住她的衣服,哽着嗓子说,小陌,还能拜托你一件事吗?你朋友众多,能不能托一个信得过男生……为我买一张试孕纸……
一狠心,终于把酝酿了太久的话说了出来,可我即刻感到我的耻辱而绝望的眼泪涌出来了。真的,除了小陌,我感到我再也无法求任何别的人。只是这样的一句话,怎么竟会从我的口中说出来呢……
那女孩脸上写满了我预想中的惊讶,几秒之后她明白过来,轻蔑地斜着眼睛问我,你跟宸?
我诚实地点点头,看到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身走掉了。
几天之后,我在去食堂的路上被小陌和她的新男友拦住,塞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感激地接过来,心想小陌仍是内心善良的人,冲回寝室,幸运的是……是我多虑了,突然的肥胖只是巧合。我不知道,真正的不幸其实等在后面。
周一下午去教室的时候,我发现了同学们看我时眼神的异常。似乎掺带些恐惧、惊疑、轻蔑以及不可思议。敏感的天性促使我意识到了什么。果然,下课的时候,训导主任传人来叫我。
我已经知道你的事了,幸好,关心你的一个同学还专程赶来告诉我。
他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茶,呷了一口,叹气道:没错,现在学校是有这样一股不正之风,可想不到,你平时这么老实本分的一个女孩,一定要洁身自重啊……
别说了老师,什么叫洁身自重?您知道什么?而且,我没怀孕,老师。
他便面露不悦之色,声音提高半分说,没怀孕,没怀孕那更好了,可你有什么不服的,你这么做难道还有理了?
在这样的时刻,我想我没有任何权利生气或反驳,最好的选择该是噤声。跟老师解释爱与性的关系,解释宸的特殊以及我倾身于爱的决心,恐怕是再难不过的事了。何况,在决定做这些事的那一刻,我便清楚没有任何人会理解、接受我。
然而依然让我感到难以理解和接受的,是女同学们之后对我的排挤。我并未做有愧于任何人的事,只不过选择了自己的路。正直老实如小言,开放活泼如那些每晚躲在被窝里看色情片的女孩,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与我划清界限。而今我竟沦落成一个携带病菌的危险品,无需再自己主动地脱离人群,就首先被人群强大而致密的免疫系统隔离掉了。
而我深深明白,在这样的一个年代,我所做的,无非许多女孩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罢了。我爱宸,我所倾献给我所心疼的那个男孩的,是我一辈子最珍贵的再也无法赠予第二个人的东西。我感到的是我和我的爱的高贵和不可侵犯。直到现在,我始终未曾后悔。
平安夜的晚上,我再一次打开信箱,准备给我的消失了的男孩写信。像最初的那些信件一般,我只把书写当成一种习惯,并未当真它真能带给我什么。但我仍隐隐在内心盼望奇迹的出现,在我的痛彻心肺的转变发生以前。
最后,我把所有的祝福和耐心都拿了出来,在面前的小桌上一一摆开,奏乐把盏,蓄一枚小小的心愿。盼了太久的这一天,似乎比生日的意义还重要些,然而我究竟该如何表达我的虔敬与顺服?不停地更换字句,终是无法启口,宸,倘若一切如你所说早已注定,悲剧也罢,我信。或许我该微笑,赤心酿一个沉默的夜晚。
是我写下的字,那些画面一直在激荡着我的心
可以用上它们去看见远一点的地方
而疼痛总是会有的,这温和的春季夜晚
在河流与水光的交汇处说
走慢一点并且停下来,我始终不会孤独
每一座城市自己的河流,我的河流
当我开始不停地默诵这些字句,记忆里你的脸孔便越发圣洁起来,这样的时刻总有光芒在眼前奇异地闪现,高高的山岗上你孑然独立,以耗尽生命的热情撰写诗歌,以致再无余力经营生活。倘若再有机会相见,我已再无勇气当面奉献我廉价的赞美,担心它们只会带给你更深绵的压力。我想我仍愿选择越八千里山路前去见你,为你在城里安一张歇眠的床。睡一会儿,路太远,我们都累了。
剩下的便唯有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何时你才能告知我你的消息?或许我该微笑,赤心酿一个沉默的夜晚,当十二点来临,轻轻地对天呼告,圣主耶和华,愿你保佑你虔心的子民,悲剧也罢,我们都信。
话说出来,总归是好多了,有太长的时间,我将自己封闭于嚣嚷的人群之外,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但你并不是一个心理咨询师,需要靠聆听苦水来换取薪水。你只是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有心了解我的近况,或者只是一个有耐心听完我通篇自语的陌生人,我们素未谋面,但你同样也曾在你自己的生活块垒内经受过残酷的打磨。所以无论如何,我得感谢你。
这整个倾吐的过程,真的如同鸟儿被拔除羽毛一般,冷,并且疼。然而你一定知道这不算什么,伤口总会愈合,这之后定会有新的羽毛长出来,从此我将看起来健康而完好,长成一个好姑娘,从此我将与你们再无任何不同了。我将大笑而非哭泣,畅言而非沉默,我将彻底地拥抱生活,再非偏执地幽居闭锁。越过你的头顶,我看到我的十八岁正悬挂在窗外梧桐树粗硕的枝头上,在夕阳的暖光里摇摇欲坠。不时有轻巧的麻雀欢跳上来,望望坐在底下的我们,又振翅飞走了。而天空永远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