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
我不知道我该以怎样的姿态来回望这一次经历,哪怕是第二次新概念的经历,我依然丧失全部的理智,沉溺其中而无法自拔。那些纷纷扬扬的旧事如新,渐次晃现在我不值一提的生命里,终日不去。那些笑靥如花的旧友新朋,穿越我左眼的沙漠,慰藉了我右眼的幻觉,让我尘封已久的内心逐渐开启……
飞机在飞往上海的途中一路颠簸,漂亮的空中小姐推着小餐车出来送餐,很快又摇摇晃晃地退了回去。
闭上眼睛也无法入睡,陈绮贞的《旅行的意义》在耳中反复回荡,翻滚着的絮状云彩在舷窗外连绵起伏,隐约觉得舱内的空气开始变得潮湿而氤氲,仿佛带着晨露的清新。那是属于上海的味道。
而随着那股味道逐渐变得浓烈,两年前在上海的际遇在脑海中渐次清晰起来。
两年,在回归线以南的冷漠城市,在墓石般岑寂的楼宇间,在灯红酒绿的车水马龙里,恍恍惚惚,沉沉浮浮,内心充满挣扎,却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这个高度物质化的社会是不属于我的。一次次努力坚持,却仍然会觉得内心一片荒芜,而每当那时,记忆的阀门自动开启,阳光斜切着照射进逼仄的巨鹿路,那些曾经肩并肩手拉手奔向阳光的孩子,他们青涩的脸庞,他们留在我衣服上的拥抱,他们在我耳畔许下的诺言,一切都变得历历在目,变成了支撑我孤单跋涉的信念。
所以两年之后,当我偶尔再次买下《萌芽》,看到”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参赛表格时,内心所有的冲动和渴望都复活了。我像两年前那样,熬了一个星期的通宵,工工整整写了4份稿件装进EMS的深蓝色纸袋里。
而当我看到复赛名单中自己的名字时,立刻抛下了重要的专业课,买下机票从千里之外的香港义无反顾地奔赴上海。
我从来没有对”新概念”之外的事情如此疯狂过,因为只有”新概念”,才能够持之以恒地为我提供力量,对抗内心庞大而虚无的幻觉。
飞机停稳的刹那,刚打开手机便接到了果冻的电话,走出机场,还未反映过来时,我的衣角已经被抓住,手臂已经被挽住,而手中的箱子早已经被人接过。我抬起头,看到果冻和雨辰灿烂的笑脸,而轩轩则安静地拖着箱子走在我身后。
钻进温暖的出租车里,见到两天来已经接了好几次飞机的果冻面有疲态,雨辰比我们上次见面时漂亮了几分,第一次参加新概念的轩轩则或多或少有些腼腆。出租车沿着高架一路奔驰,窗口吹进来的风中充满了婉约的江南气息。第九届来的时候是上海几十年来最温暖的冬天,我错过的第十届是上海几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而步入新的轮回,十一届的上海,温柔却不刺眼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照射在身上,气温刚刚好,不用穿厚重的羽绒服,却又不失冬季的凛冽。我舒服地将头靠在椅背上,他们说薄膜般一直笼罩在我脸上的严肃和淡漠的神情倏忽间不翼而飞,整个人变得生机勃勃,举止流畅自然。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明白,我们这些卖梦为生的写字者,总是有或多或少的奇特之处,对陌生人充满戒备,唯有在彼此面前才能毫无防备地卸下赖以生存的面具。
小超早已为我们在汉庭定下了房间,几个A组的孩子比我们早到,正在房间里说话。看到我和雨辰果冻进去纷纷站起来欢迎,言语间颇有对于前辈的尊敬。我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的新概念,如同做梦一般没有真实感地进入这个梦寐以求的圈子,战战兢兢,对每一个往届选手都充满敬意。所以我也知道,他们很快也能够明白,新概念的意义不在于得奖,发表作品,签约杂志社,而在于那一群来自天南地北的朋友。
放下行李之后和果冻,雨辰去看望九届的旧友,路上谈起我们参加九届的时候竟在一次次的集体聚会中擦肩而过,直到命运的大手将我们同时贴上第十一届的标签,才突然一下子变得熟络起来。不由感叹缘分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可以制造最富有戏剧性的错过和相逢。
到了官方推荐的住宿地泰安,迎面走来的三个女孩剪着一样的波波头,是早有耳闻的濛濛,小白和小司。我和濛濛都是九届却未曾谋面,在网上一直保持着清浅的联系,知道她在北京上学,知道她去了西藏旅游,知道她正在学习法语。而小司和小白则是我错过的十届的孩子。我们交谈期间,几个出入于泰安的选手则完完全全是十一届的新面孔。正如同诗中所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新概念一年一届,一届一轮回,其间多少人来了又去了,他们以新概念为平台,有的借此走上了文学的道路,有的却和文字再无交集。初想未免觉得遗憾,再仔细一想,大家聚到新概念原是因为内心强烈的倾诉欲,籍由新概念找到了情感的发泄口,之后再走上不同的道路,却仍是殊途同归,因为文字的力量,会如同隐形的大手一般,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很快就见到了陈志炜,李雪,老省,小七,阿金等一大票人。我和阿金面对面站着,却好久才认出了彼此。我说他变帅了,他就夸我变漂亮了。古越在爱情的滋润下妩媚了很多,小七则抛弃了九届那顶最著名的绒线球帽子,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我看到他们张开双臂,也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给他们每个人一个大大的拥抱。从未见过的老省从房间里出来时,竟一眼就认出了我。几个十一届的选手路过,也纷纷过来看我这个”九届的文姐姐”,我竟是连装嫩的机会都没有了。
随便找了张床坐下就聊起了九届的事情,刘宇的那句”我们来谈谈文学吧”,泰安附近那家东北饺子馆,三十多人一起玩杀人游戏,无论哪一样说起来都会很感慨。其间许许多多人来了又走了,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能够很自如地加入到谈话中去,聊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听说我想吃火锅,小七和阿金他们纷纷嚷着要满足我的要求。香港号称饮食天堂,欧洲芝士火锅,日本豆腐火锅,韩国泡菜火锅应有尽有,我却总是怀念九届的时候,大家围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圆锅捞得不亦乐乎,吃得汗流浃背的场面。
饭桌上忘记是谁说要喝酒的了,于是一箱一箱的青岛啤酒便被男士们扛了上来。我在香港从不喝酒,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的真实感情,习惯了谨慎小心地对待周遭陌生而不属于我的世界,唯有在上海时,才能一杯一杯喝得坦然。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喝成什么样子,最后都会有人给我一副昭然若揭的温暖怀抱。
喝酒喝到浑身暖洋洋,挥别了九届的故友,打车去外滩找李超。他如今正带着十一届的新朋友在南京路步行街为拉动内需做贡献。
超,岚岚,小乔,毛毛,谢添,张坚,少帅,微微,来上海之前我们已经在QQ群里言谈甚欢,如今见到真人,竟觉得如同多年未遇的老友一般熟稔。浩浩荡荡一大帮子人打不到出租车,便在微雨的上海步行回酒店。很难得地发现这样一群人里并没有分出小团体,谁挑起一个话题,感兴趣地便会自然地凑过去,交换意见,分享感受,气氛温馨而和谐。路过便利店的时候,男生们进去扛了一箱啤酒出来,一个个斯斯文文的男生女生豪气万丈地说要不醉不归。
回到酒店大家开始玩九届流行的“杀人游戏”,无奈三年一代沟,好多人已经不再玩这个落伍的游戏了,讲清楚规则后仍旧有不少人犯规,闭上眼睛的时候听到四周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九届,身边坐着柴梦婕和焕文。而现在,九届的焕文,培源早已经在文学界崭露头角,拥有了各自的一群粉丝,我和柴梦婕,则义无反顾地来到第十一届重温旧梦。
这是多么奇妙的世界。
18号起床后去火车站见了父亲。他特意赶来给我杂志社寄到家中的参赛通知书和我上次回香港时没有带走的银行卡。
父亲买了往返的动车组票,在上海停留一个中午的时间,请我好好吃了一顿。
在少年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如同圣诞老人,奔波各地参与研究,只是在重大节日匆匆回家一次,留下礼物之后便又要转身离开。因为从小养成的距离感,少年的我从来不和父亲有任何亲密的接触。而父亲虽然和母亲一样反对我身处全市最好的教改班依然不专心学习,总是在自习课上偷偷看书,总是在晚上熬夜写文章,却会偷偷塞给我零花钱买小说,甚至替我捡回被母亲扔掉的稿子。
如今终于可以和父亲面对面好好吃一顿饭了,我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了“你是我的骄傲”这句话。我知道了他收集了所有刊登了我文章的报刊书籍,知道了他将我第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获奖证书摆在了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他对我说:“我很高兴你能够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更高兴你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放弃。”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郑重地对我说。
在父亲目光的注视下,我想起了那些省下早饭钱买杂志的岁月,想起了无数个沉溺于文字中的不眠之夜,想起了为了寄参赛稿件在旺角街头走了三个小时苦苦寻找邮局的经历。我明白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这些都是上帝盛大的恩泽。
下午的时候又来了许多参赛选手,果冻和小超照例是不惜辛苦一次一次地去虹桥机场,浦东机场,上海火车站,上海南站接人。继我们昨晚拜访过泰安后,泰安的一拨人又跑到汉庭来回访,一时间309房人满为患。新人,旧人,选手,编辑全都混在一起,人们却总是可以和身边的人找到话题,交换名片和手机号码,忙得不亦乐乎。
随后浩浩荡荡一大帮人出去吃晚饭,轩轩,毛毛,小乔,岚岚和我一桌。我们虽然只比新来的人早认识一天,彼此间却有了不少的默契,甚至连一个眼神都能相互理解。吃饭的时候听轩轩说起他那作为少将的父亲,又听毛毛说起他从大学退学的经历,而他们则纷纷说回去后要看我存在电脑里的美国之行的照片。
小乔说新概念处处是藏龙卧虎之地,而我觉得,每一个选手都仿佛一本书,书里记载着个人独特的故事,而一旦我们找到了开启故事的钥匙,便能收获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因为第二天要比赛,晚上大家没有闹腾。看着新人们小心翼翼地准备文具和证件,不由得想起两年前的那次比赛,那个时候,还是惦记着大学的自主招生和加分政策高的中学生。两年来,我看到自己以几倍于时光的速度长大,却不知道是应该觉得欣喜还是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