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琳
可以先这样比喻么——此刻当我坐在这把冰凉透骨的椅子上,准备开口向你坦陈我过往的一切,如同一只初脱笼的稚鸟,一边打着寒噤,一边拼命拔除着身体上的羽毛。为此我感到惴惴,并且惊惶。而你就坐在我的对面,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十指交叠环握一只白色烤瓷的水杯,宽和而耐心地望着我。这种表情和姿态对我来说似乎皆已极陌生了。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斜照进来,独独落在你的身上,使我瞬息感到一种真切的恍惚感,仿佛我同我要讲的事情之间,同窗外的车龙人流之间,同你的心之间,隔着很长一个年代,隔着一层厚厚的难以捅破的窗纸,我想长久以来正是它将我整个隔绝在阳光之外的阴冷里了。我知道,为了践行我对你的承诺,我必须倾吐一些话语,偿付一些眼泪,以此将这些阻障破开,与你一同站到阳光里来。
1.气球女孩与梦
将女孩比作气球,总归是一件古怪的事吧,反正他们都这么说。但一切不得不从这个比喻说起。我对一切赋有象征意味的事物怀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迷恋,譬如鸟、风筝、花朵,以致我总是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提及它们,吐出或者写下它们,简直像素手点活一个个生命,充满震颤的欢悦。气球其实亦是充满灵性的东西,看起来它饱满鼓胀,胸怀高飞的梦想,但你可知它实际有多么敏感脆弱:被脏湿之手反复碰触,定会变得软软塌塌,再无锋芒的锐气;若拿尖手指反复捅它,它一定会炸开来,猝不及防地毁灭给你看。
我用了一种拐弯抹角的方式向你解释我自己,但你最后一定会知道,这兴许是最为妥帖的一种方式了。过分的敏感促成了我长期的精神洁癖,使我在整个少女时代都紧蹙眉头,为了维持清白而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但那时我并无勇气炸开来,最终只能选择硬找住伤害,沉默地躲避人群,永远深锁自己。这样的日子一过五年,我知道,你兴许不太理解其中刻骨铭心的孤独。
所以我将永远铭记那转折性的一天。那天的午后我独自一人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第一堂课古代汉语老师将检查我们背诵《前赤壁赋》,我已经迟到了,可我的思绪偏偏仍集中不到课文上,满脑子都是刚才匆匆离开寝室前无意瞥见的那本日历本。那其实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袖珍日历本了。它被一根生锈的小铁钉固定在壁橱的一边,毫不起眼,如果不是突然瞥见它,我早就忘了它曾是属于我的。
去年生日那天,我郑重其事地在杂货店将它买下来,作为送给自己十八岁的生日礼物。这件事不知跌破了多少人的眼镜,那时我却信誓旦旦一板一眼地对他们说:”我要以此自醒,用心规划我十八岁的每一天。”然而没过几天我便厌倦了这无人参与的独角游戏,将它丢到一边去了。有一天同寝发誓考研的室友小言突然对我说,你的日历本不要了,就给我用呗。我反都没反应一下就随口答应了。
就这样我走在冬天校园清冷的小路上,反复琢磨着有关日历本的事。现在的它已经变得很瘦很瘦,简直像一个孱弱的纸片人儿,空荡荡地悬在壁橱之上。旁边的小纸盒子里盛放着撕下的一页页日历,每一页背面都工工整整满满当当记着小言的每日学习总结。我突然意识到一年很快就要过去了,我的十八岁很快就要溜走,而我竟什么也没做。这么说,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食言者。我很快为我的这个发现打了一个激灵。
其实我一点也不羡慕小言的生活,成绩如何对我是没太大关系的一件事儿。我接受不了的是我的生活竟一直凝滞不前,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这十八岁的每一天,没有一刻我不是在与自己的偏执作着激烈而艰难的拉锯战,妄图让自己学会宽容以及勇敢;也没有一刻我不是在小心翼翼呵护自己稚弱的梦想,使它不致被生活日益密实的罅隙所挤碎……
然而当我回望这一年,看到的唯有我无处不在的尴尬与矛盾。梦想与自我皆已成为深重的不准旁人碰触的瘢疤,为了守住它们,我付出了多么酸楚而苦痛的代价啊。沿教学楼前的台阶拾级而上,我看到巨大的门玻璃上投着自己的影子,孤弱而单薄,蓄了一年的头发已经过肩,乌黑滑顺地披散着,我却突然不知道是为谁而蓄了。我的身边来来往往过太多人,即使时而有人向我表达爱慕与倾羡,却没有一个真正懂我心的人,没有一个人知晓我真正的美。没错,我感到孤独。
你能理解吗,对于一个活过十八年的女孩,这大概是最残忍不过的事了。这样想着我便完全失掉了上课的心情,从走到一半的台阶上退回来。其实我并不知道逃课去哪儿,反正去哪儿最终都得回来。只是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踱到学校门口的芳影照相馆来了。
2.小病人
恐惧拍照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一旦有人拿相机对准我,冲我喊”笑一个”,我便感到原本自然的表情突然僵滞住,再也摆不对了。我始终理解不了在任何时间与场合下都能即刻笑靥如花的人。
我在芳影照相馆的门口停住脚步,就突然不敢进去了。来来回回地在它的门口踱步,内心两个声音正不停作着激烈的械斗。我的整个十八岁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照片,现在不去照,年老的时候凭吊青春却找不到任何真实的佐证,我绝对会后悔的。心中的一口气一鼓再鼓,却依然没有勇气,长久的自我封闭已经使我对人产生了巨大的隔膜感。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看见小陌的。她提着巨大而繁复的红色裙裾,突然从芳影照相馆昏暗的幕景里飘了出来,像一朵轻盈而夺目的火烧云。头发高盘,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烘出一副标致的五官。真是一个鲜活明艳的女孩呀,我想。
嗨,你来这么早,朗诵会改点了,你不知道?她轻启双唇,微笑地眨了眨眼睛看我。
我惊讶极了,环顾四周,没反应过来她是在跟我说话。什么……什么朗诵会?
她却早已转回身去,几秒之后手里拿着一张小型海报走了出来,一只手指给我看,呶,自己看,改点了,我叫他们去学校里发了传单的,真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好几个小姑娘都来早了。
她匆匆地笑着将海报塞进我手里,边说“我得进去忙了”边就扭身进去了。
我莫名其妙地打开那张海报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X大校园诗人诗歌朗诵会16:00芳影照相馆二楼
我站在下午四点芳影照相馆通往二楼的楼梯前,被整个晦暗的阴影遮住了。冬天的木质楼梯干燥而脆薄,踩上去发出吱扭之声,令我隐约感到这次的活动充满某种未知的神秘感。我承认自己还算得上一个诗歌爱好者,可我说不清为什么真会想要来听这样一个扰攘的朗诵会,毕竟朗诵会这种形式本身并不吸引我。兴许,我只是对那个艳丽的女孩小陌感到好奇。
拐角处的墙壁上终于出现了一盏小灯,稀薄的光线投落下来,照亮前方一个人形的指向标牌。画面上的小陌身着午后那件红色长裙,笑容爽灿,探出玉手指向尽头一间半掩的房门。
我踩点而来,出乎意料的是来者并不多。这是一个诗歌没落的年代。还算宽敞的厅堂里此刻只稀稀拉拉坐了二十几个人,最前方摆了一个小型的演讲台,小陌作为主持人已经站在上面介绍活动的安排。
漂亮,亲切,好口才,这样一个女孩,堪称完美。联想自己的严肃与孤僻,永远难以处理好与人群的关系,我不禁感到深深的自卑。
小陌面带微笑从演讲台上下来,走到最后一排却骤然收敛了笑容,在我旁边的一个男孩身边坐下了。校园诗人们一个接一个上去朗读自己的作品,继而大谈创作的技巧以及中国诗歌的道路,虚妄而枯燥。反而是小陌与邻座男孩之间不太正常的气氛与对话吸引了我。
我受够了。女孩说。
别这样,小陌,是幻觉。
幻觉,幻觉,每次都说是幻觉!别老拿你的病来要挟我!
你接受不了我的病,我能理解,这么多年,我自己都还没能完全接受。
别跟我提这个了,我不想听。我只知道你对我一点都不好,你就是个写诗的疯子。
我该怎么对你好呢,你要我在那么多人面前说”我爱你”,太苍白了,我讲不出来,我只有写诗,你不也曾说喜欢这种方式吗?
别说了,分手吧。我要和你分手。
对话严峻而急促,声音却被刻意压低了。我始终没敢转头细看身边的这个男孩,只觉得他的声音温柔而动听,谦逊且深情。我承认我是有些被打动了,开始从心里谴责起小陌的自私来。
当屋子的最前端再一次响起小陌的声音时,我才回过神来。借眼角的余光一扫,发现邻座的男孩已经不见了。很奇怪,那一刹我的心里竟真有一丝发慌,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悄悄退到门外。
通往屋顶的小楼梯前有一颗碎烟头,在黑暗里闪烁着幽微的火星,像是一个秘不可宣的招引。后来,我更愿意将这个意义重大的小烟头比喻成命运之神在生命现场遗留下的一截小线头般的线索,没有它,也便无所谓后来抽丝剥茧的一切。
冬日的风永远是这般冰冷噬骨,像小刀片切割皮肤。男孩宸蹲踞在这黑色屋顶的一个角端,”啪”地点亮了打火机,麦黄的小火苗迅速欢快地起伏蹿跳起来,隐约映出他的面部轮廓。同二楼那些此刻正在激扬文字的诗人们相比,他一点算不上英俊。薄眼皮,细小眼睛,苍白的面颊掺带着一种虚弱的婴儿肥,而正是这婴儿肥为他的形象打了最大的折扣。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的缘故。
你好,我叫桑,你呢。
我被自己的勇敢吓了一跳,已经有太长的时间没有对一个陌生人这样说话了。
小火苗灭了一下,又亮了,他抬起眼睛看着我。
我叫宸。我记得你,刚才你就坐在我旁边。
所以说,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但你不要伤心。
是我自己的问题。每个女孩都喜欢诗人,不喜欢病人,这我明白。病让人不美。
他突然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本书,将它点着了。纸张的燃烧没有任何声音。他将它举起来,注视着、眼神执着,像擎着一朵凄艳的花火。
可是她们不知道,没有疾病,便没有这些诗。是疾病给了我幻觉。但这不美又是最真实的,谁能做到完美呢,谁能摆脱生为人的恶。你去看海子、顾城,只有死者永远美丽年轻。现在,现在是该丢弃它们的时候了。你瞧,现在小陌受不了我了,她看到诗歌背后的不美了。我要去治病,我再也不写诗了。
真的,我要去治病,我再也不写诗了。他痛苦而绝望地望了我一眼,将这句话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仿佛不是在说给我听,而只是在劝服自己。
为了这些东西,我一直没有生活,不懂生活。这就是女孩们接受不了的地方。没有一个女孩会真正爱上我。你怎么可以不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呢,你怎么可以不跟人接触呢,说到底,你怎么可以拒绝生活……自己折磨自己,自己将自己推到这般痛苦的境地,他们说,如同自己拿刀切自己,还比不上杀鸡的美感。
接着他将烧着的诗集丢到一边,站起身来,朝楼梯口走过去,背对我说: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可是又如何呢,明天我就要走了。
我向来以为自己足够冷静矜持,却对这个仅谋一面的病男孩产生了一种炽烈的非同一般的留恋之情。当我终于抢救下那本诗集,奔到楼下寻找他的时候,朗诵会已经散场了,我只看到两个留下清理会场的女孩。
我木楞楞地杵在那里,手中紧攥着那本残损的诗集。此刻纸页烧焦的味道充斥着我的鼻孔,不停地上升,上升,挑逗着我的泪腺。我终于感到有一滴莫名其妙的眼泪落了下来,有点咸。
3.信
最后要说的是:当一切归于静寂,我祈祷诗歌降临。
献给你们。
这是那本叫作《破空》的诗集后记中的最后一句话。后面附着手写的宸的名字以及E-mail地址。现在当我回想这一切,总觉得命运就连烧毁这本诗集都是那么富含挑选性的,留下了对我来说极为关键的这一页。
我感怀并震慑于那些诗中极端的自省精神、虔敬的谦卑之情以及纯澈而苦涩的悲悯,一个多么年轻而令人心疼的男孩啊,放弃了原本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无忧生活,甘愿将十字架的宿重担于己身,并且为了这个神圣的使命,每日在窄促的方块字间斡旋、周转,毫不留情地剖析自己内心的罪恶,尔后用锋利的刀片将它们一一剔出来、弃掉。在这里,他只是向着明亮那方赞美、悔罪,没有一句自怜的呻吟。
十月到来的时候,天冷起来,冬天的气息越来越明晰,对生活的厌倦便像被寒冷激活的因子,越发强烈而深重起来。我不得不更紧地锁上自己,避免与周遭人进行任何生活层面的交谈。表达的愿望却依旧常常在深夜突袭我,这样的时刻,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聆听我说话、听懂我说话!由此,我决定给宸写信,固执地笃信只有他能听懂我。
在信里,我放进我的自闭以及恐惧,对人群深切的爱以及尚未泯灭的信念,放进我的布满创痕的童年,放进这些年我全部的委屈与牵恋。我意识到自己跟宸的相像以及其中不可忽视的差距,同样敏感、极端,不同的是我不够谦卑,我始终在以不屑而倨傲的姿态面对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