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星
盛夏。
天闷热得令人有些发晕,即使才下过雨,也没有冲淡空气中懒散的味道,似乎连打个哈欠都要费上很大的劲。
他无聊地踩着积水,看着小小的水花落在地上,听不见它的声响。
脑海中有一个影子在晃,他努力地不去想,把它压得紧紧的。
他撇撇嘴,抬起头,恰好公交车进站,很挤。看了看表,还早,再等一班车也不急。
一个轮廓又开始慢慢地聚现,他揉揉眼,可是她反而更加放肆地蹦出来,又悄悄挤进湍流的人群,转过身来朝他勾勾手。即使看不见脸,但淋漓莹透地挥洒出的媚人清秀,就像黑暗中的一点光乍然爆发,能看到那笑靥早已根深蒂固地扎根在他的脑海里,只是被深深掩埋而沉睡,只稍再洒些水,便又可以像夏天的树那样肆意地冒出绿色来。
他想起来了。
于是在车门关上前的一刹那,他一大步踏上了车,强大的冲力挤得前面的人齐刷刷地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弯成一个弧度,有人恼怒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却并不在意,影子正在随着他的脚步一点一点地清晰。
终于等到人稍微少了点的时候,他才走到车厢中央,站定,然而抬头的刹那,感觉阳光反射刺痛了他的眼,粉白的蕾丝勾边衬衫,玫红色的泡泡裙,即使穿着厚底的黑色皮鞋,她仍不显高,还是像个小孩子,一点都没变。
有人狠狠地挤过他冲下车,他不得已又往前挪了几步,只是几步,和她的距离却拉近了许多。
他已经可以闻到她头发上植物的清香。
紧接着婴儿沐浴露的味道又钻了进来,他身不由己地把头往前靠了靠,贪婪地呼吸着。
他突然有点眩晕。真的一点都没变,那熟悉的味道,就连穿的衣服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那年的圣诞节,天色已经暗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很认真地在黑板上写字,手里拿着的是他打的样稿。而他坐在桌子上看着她,看着她微微踮起脚,露出小小的脚跟,系在袜子上的两根丝带交叉着在脚踝上缠了两圈,最后束成一个蝴蝶结。
两个蝴蝶结在他眼前晃呀晃的,好像马上就要变成真的蝴蝶飞走了似的。
飞走了,看不见了。
霎那间恐惧袭上了他的脊背,他害怕就这样失去了,就这样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定定地站了起来,她似乎没有察觉,依旧一笔一划地写着。
为什么,为什么不往后看一眼呢?是不是,是不是根本没有回望的必要?
就这样,他在她身后站了很久。
窗户突然被风洞开,吹起了她的头发,发丝滑过他的眼睛,视线变得有些模糊,隐隐的刺痛。雪花也跟着飘散了进来,有几片粘上了他的手背,入心的冰冷。
就是那神志一瞬间的恍惚,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她像是早就料到了,没有推开他,但又无法克制地轻轻颤抖着,手中的粉笔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他松开一只手,拿掉粉笔扔在地上,顺着她的手臂握住那只微冷的手,放在她的腰上,然后慢慢地扣紧。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看不见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是否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法琢磨。他想着,然后迟疑着,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她依然没有说话,却停止了颤抖,任由他抱着。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冷风灌满了整个教室,而他浑然不觉。
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回过神来,她还是背对着他,只能看见她小半个侧脸,微翘的睫毛勾了勾他的心。
“……”
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明明有很多话要讲,又觉得哪句话讲了都不妥当。
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怎么会乘这班车的?”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什么,先前在车站突然想起来的,但没想到你还是……”
“还没什么啊……我是早就成习惯了。”
她没再说话,似乎在斟酌什么。然后仰起头看他,他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惊愕地望着她。她嘟起嘴,转而又笑了:“还这么傻……”
靠站的时候,他顺从地让她把自己拉下了车。只是看到周围的景色时,他又愣了愣。
夏天正是植物生长最茂盛的时期,香樟树绿叶葱郁地舒展着,甚至有分立路两侧的树在最高点将枝叶紧紧纠缠在一起,投下了一大片一大片阴影,说不出的幽静。
一样,似乎又不一样。
他知道她要带他去哪儿,他们都在不断地重复着过去的轨迹。
她朝服务生点点头,选了靠窗的座位。这个时候咖啡馆里人不多,几乎没什么声音。
“加糖?”她看着他。
他摆摆手,看向窗外。她点点头,往自己杯里加了一匙糖,一圈一圈慢慢调着。
“回来了?”她问的很轻,也没有看他,吹了吹咖啡,啜了一口。
“嗯。”
“过得还好吧?”她还是低着头,弹着杯壁,“叮叮”的响声。
“还好。也就这样吧,跟从前差不多,换了个地方而已。上课,看书,发呆,偶尔会去旅行。”
但总是少了些什么。他默默地想,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打算怎样?”她又问。
“嗯……不知道。”他有点讨厌她这么问,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什么时候走?”她不经意地挑挑眉。
他沉默了,不再说话。绕来绕去,又回到这个问题上,就不能再多给他留些时间吗?
他想告诉她什么,可是对不上她的视线,只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覆盖了半个眼睑,粉紫色的指甲油看上去像葡萄味果冻透透嫩嫩的,脖间的红丝线映着白净的皮肤。她捧着杯子,发丝滑落到额前,她用手轻轻拂了拂。又滑落,她又去拂,再滑落,她再去拂,滑落……他盯着她重复着这个动作,最后她抬起头来,把头发折到耳后,瞥了瞥窗外,淡淡地说:“下雨了。”
他扭头看着外面,雨丝顺着玻璃而下,又沿着窗沿滴滴答答地落下去,看不见了。
她晃了晃杯子,说:“空了。”
他急忙问道:“续杯吗?”
她呆了一下,把杯子放在瓷盘上,摇摇头:“我走了。晚上还要去朋友家,嗯……AA?”
“我付吧。”他想说几句挽留的话,临到嘴边却是这么一句。
她站起来,说:“也好。那……有事打我手机,号码没换。”
他点点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心头的那个影子又开始模糊起来,像老式电视机里的图像,被一条条线割裂,声音也吱吱呀呀地断续抖动着,是如此的脆弱与不堪一击,仿佛会立即跳成一整片黑白雪花,没有规律地跃动,令人花了眼,再是一眨眼的时间,迸裂。残片稀稀拉拉地碎落了,落在地上又反弹起来,化成小小的晶粒,散入空气,溶于尘埃。
他问自己是否愿意使刚才的景象只是无数次等待中的昙花一现吗?是否愿意永远一人饮杯酒眺日出?是否愿意指尖缠绕不住她的体温?是否愿意当想起她时她只是一座被黑暗笼罩的雕像?
他想起她的蝴蝶结,纤细的丝带卷着小小的雪片飘舞,在疾风中也没有散开,只是偶然扫到了他的脚踝,同时点中了他的心,有些痒痒的,有什么东西要破出。
是的,至少,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蝴蝶飞走不回来。
恍惚中一滴水落了下来,砸在他的额头上,迅速溶进他的身体。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升腾起来,新生的芽儿使劲挣脱束缚,抽出它们的枝条,吸取应得的养分。似乎每滴血液都要从身体中分离,重新聚到某一个地方,模模糊糊隐隐约约不安地躁动起来,又像是一种古老的来自身体本能的意志,再次因召唤而苏醒过来,不断地膨胀,膨胀,再膨胀,直至充盈整个躯体,他奋力伸出手,只为抚摸影子的嫣然一笑。
那是挣扎过后的振翅而飞。
她伸出手在雨中探了探,豆粒大的雨点击打下来,在手掌心的凹陷处形成一点小水洼。
“下得还真大。”她喃喃自语道,直接走入雨幕。
但她刚刚才走了几步,便停住了。她想转过身去看,但她不能,有一只手从她的手边穿过,箍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握紧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他迟疑着,把脸埋进她的脖子里,而后不顾一切地吸吮着发间弥漫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刺激着他的嗅觉,想要永生永世都不放开。
她挣扎着,可甩不开他的手。她越用力,他抱得越紧。终于她再不动了,呆呆地仰起头看天,任由雨滴在脸上游走,流出一道又一道水痕,头发粘成一缕一缕的从他脸上滑落。
“到底是……为什么啊……”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问他,又像是不期望答案似的半闭上眼。
他慢慢地把头从她脖子旁移开,缓缓扳过她的身体正对着自己。他凝视着她,可是看不见她清凉的眸子,只有微微翘起的睫毛盛满了雨珠,一闪一闪就扑腾下来,悬在小巧的下巴上,晃着晃着就掉进了微敞开的领口内,顺着一条线滑下去,接着就看不见了。
她倏地睁大眼睛。
他抱着她,然后低下头去吻她的唇。
咖啡的浓香从齿间化了开来,还夹杂着淡淡的奶香。她的嘴唇柔软得好似温润的雨,紧紧包围住他,润泽光滑的温暖。又像是刚刚开苞的花朵,朝他扬起羞涩的笑脸绽放着,花心里绵绵悠悠地飞出些花絮,弄得他的脸痒痒的,可是很舒服。
良久,他把自己从她的唇间抽离,正看见她瞪大眼睛瞅着自己,脸颊绯红。
过了好久,她才使劲踮起脚,用力环住他的脖子,轻轻地把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雨还在不停地向下落,她缩了缩头,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笨蛋……”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