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星
安。他说:我安心修剪着比邻紧紧缠绕的藤蔓,却忘记了困扰着自己的荆棘。
安,他。
安,真爱。
安,逃避着。
安,人如其名。
安,安静的男子。
安,瞳孔波澜不惊。
安,似不食人间烟火。
安,他的笑容恍然隔世。
安,他的眼泪作海的珍珠。
安,是否是花火的瞬间绚烂。
作为心理医生的安,住在自己地远偏僻的诊所内,空旷的房子,四周都是雪白的墙,还有最简单的家具。
他其实也不需要这些,安喜欢干干净净的。他说,除了自己,再多的,充其量也只是摆设。
登门造访的人络绎不绝。是街上颤抖着的乞丐,是邻居家调皮的小孩,是频繁出没于酒吧的Gypsy女郎,是抽劣质香烟的凶狠大汉,还是身世显赫的皇家贵族。他们,都是安的病人。
安随身带着一把小刀,每次诊疗结束后都会用它划破自己的手指,让血化在他开出的处方纸的角上,看它静静地完全渗透。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即便心里会有再大的惊诧与反感。
或许,那也是一种美丽,残忍的美丽。
在一个阴雨缠绵的午后,安的病症又如魅影般再次现身。
心理医生往往治不好自己的心病。
安扬扬嘴角,想这世上是不会再有比这更真确、更讽刺的句子了。
他又看见了很漂亮的幻境,大把大把粉红色的鲜花,绿油油的青草地,棕褐色潮湿温润的泥土,还有耀眼的幽蓝闪光。随即伴随着左手的阵阵疼痛。撕裂,残溅,破碎,即逝,遗落,消亡。
凌乱哀痛的词语,安胡乱写下倾斜歪扭的笔迹:An。
安,An,安,An,安,An……
慢慢地蕴染开来了,迷乱地印在安的手上。
安疯狂地推开椅子,桌子吱呀吱呀地呻吟,窗被风撞了开,纸被雨浸了透。安站在雨中迷茫无助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或者是个熟睡后醒来的婴儿。雨顺着粘稠的发丝一直往下,洗刷着遗弃在右手上的墨汁,混进小小的涟漪中,像混沌无路的记忆。而记忆的伤口,就下降在左手上。
疼,疼,疼……
安的左手死命的疼,有雨的天,他的左手只能疼得无力地晃荡。
荡,荡,荡……
精神涣散会导致重复性言语,这是情感的过度压抑。还有闪回,不是。我没有悲恸的记忆,没有如电影般持续性回放,并且场景温暖而跳跃。可是不是闪回又会是什么呢?安无法想出所以来,左手掐住紧握成拳的右手手腕贴紧额头。是啊,又可能是什么呢?
难道,仅仅是幻觉吗?
他重重地关上房门,屋内没有灯光,黑暗一片,他心里更加有种不言而喻的厌恶感。
有人扣响了门。
今天是休假日。安此时只想一个人待着,简洁明了地表达了意思。
门外的人没有意会,声音接连不断,不紧不慢,细巧轻声。
安最终只是摇摇头,还是去开了门,他必须对他的病人负责。
琪拉,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安的面前的。
琪拉说,这么坏的天气,为什么不开下灯呢?”啪嗒”一声,于是整间屋子都明亮了起来。
安望着女孩一脸无邪的单纯笑容叹气,左手不再有被凛冽冷风刺透的感觉了。难道自己只是怕黑而已?
请坐。所有人都曾说过如果安是一片宁静的海,那么他的声音就是漂泊在海上的那些小船上,淡然而孤傲挺立着的白帆。
有人说我有妄想症。琪拉随意地开口,表情漠不关心,头上的蝴蝶发卡随着抖动闪一闪它荧光的翅膀。
有人?谁下的定论?安小心地问,观察着琪拉的表情,希望能获得有用的信息。一点也好,对于最后的诊疗都会有些帮助。
是一个画家。琪拉的眼神幽远流长。
安吁了一口气,顶多是猜测罢了,自己不必考虑这些,像往常那样安心地诊断便好。
我的脑海里经常会如放电影般过滤一些东西,类似闪回。但不是。
安微微一怔,自己也不正是如此?
平常会看见美好的东西,暖色调的。会看见很多很多的小孩子飞快地奔跑,人们平静地来来往往,在喧闹的都市中平淡地生活着。会有类似于这样好多的镜头。但每次结束时或者是一片绚烂华丽的颜色,以一个圆心急速地扩散开来,或者是雾茫茫的灰色,一些情况下就是一片纯黑,会有废弃的金属不断地漂浮。我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像我们广袤的宇宙。就是这样,我也想过可能是幻觉。
安知道,他们有着相同的症状。他忽然觉得听她说下去,自己会明白更多。
还有。琪拉的表情渐渐转为凝重,声音冷冰冰地穿插进来。我有时会看到很多人,但是我认为他们现在就生活在我的周围。
安有些迷惑。你的意思是……
虽然他们有着不一样的名字不一样的声音不一样的容貌,但是我想我可能看到的是他们的前世。
前世?安刚一皱眉看了看窗外,闪电掺和着雷声划破天际,屋内的照明灯闪了一闪,便熄灭了。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怎么偏偏会在这种时候跳闸的?
眼前的场景逐渐幻化,雪白的墙轰然倒塌,无限蔓延的广阔空间,铺展为伤痕累累的土地,尽头处高高耸立着的银灰色豪华别墅前一个少女似在等待。是等迟迟未归的情郎何时归来?是等遥遥无期的和平何时到达?是等久久不开的莲花何时绽放?是等幽幽无声的蝴蝶何时展翅?一个小小的问号,开始在他的心中长久地住下。
直到他感觉琪拉在拼命摇晃他时,安忽然惊觉琪拉于刚刚看见的少女有那么一点相似。不会,也许是错觉。他这么想。
你,再来一次吧,我希望能听你再多讲讲。
我很高兴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听我诉说,谢谢。
另外,为了表达我的谢意,这个先送给你。琪拉取下别在头发上的发卡放在安的面前,蝴蝶似欲翩翩起舞。无论如何,请收下吧。
面对女孩子固有的小手段,安只能点点头。
琪拉站起身来向安道别,滂沱的大雨并没有丝毫的锐减。
我叫琪拉。她的头发虽然失去了蝴蝶的点缀,依然光华亮眼如最纯质的磨光大理石。
我叫安。你一个人回去吗?孤身的女子在路上总是不太安全的。
谢谢,安。有人会来接我的。安为琪拉打开了房门,雨滴声渐大。
安看见门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在雨水的洗刷下更显得乌黑油亮。
琪拉拉开车门,向送别的安挥了挥手,便钻进了车里。
安转身走进了屋里,轿车飞驰的声音很快就听不清了。
那只蝴蝶,悄悄地停留在桌子的一角。
不解风尘,不懂纷乱。
只是曾经飞扬地立足在怒放的花瓣边缘上,却随时可能从美好中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而现在朴实无华的木桌坚硬地托住了它,让它可以单纯依靠着停泊在这一湖平和淡泊的港湾。
琪拉进门时安刚好把一滴血化在纸角上,浓烈而焕然。她也有些诧异,但不做声。
等病人走后,琪拉走过来问安为什么会这么做。
为什么?安也不知道,他从来都没思考过为什么要这样做,从来没有。
大概是想用自己的血作为契约,为他们的生命保护什么。半晌他说出了这么一个答案。
保护……琪拉低声喃喃着,右手的手指沿着左手手掌中的感情线轻轻地划着。
然后她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安的大眼睛明亮而璀璨。她说,我喜欢你。做我的男友,如何?
安一愣,见面方两次,琪拉为何提出这番请求?
琪拉说,留我在你身边对你我都有好处,我们便可一同分享喜乐。
安说好,他也真心喜欢这个女孩子。他们是有相同经历的人,一起痛苦,一起悲伤,伤痕便会减少一半。
安吻了吻琪拉的手,手骨软而无力,肌肤混合着淡淡的花香。
安想为琪拉重新戴上小巧的蝴蝶发夹,他想看它如何在花朵上尽情地摇曳,虽然随时可能折断,他依旧相信一时的美丽最能打动人心。琪拉轻轻推开他的手,说这蝴蝶还是安留着作纪念用。他不语,只是将蝴蝶收回,放好。
安一直是淡然的男子,而当幸福来临时,他会一下子不知所措,却可以好好珍惜。
蝴蝶蜕变前都是弱小而不起眼的虫子,谁也不清楚蜕化后的自己会是如此的华贵。但从展翅那刻起,它们便知该如何向世人展示自己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