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想有一艘大船,可以扬帆,周游世界。
然后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这尘世全部都是幸福。
奔途也好,归宿也罢。
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春暖花开。
一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独自站在阳台上,敞开偌大的玻璃窗,一仰头能望见穹宇,清澈得如同初见时的眼眸,像是可以看见零碎记忆中的远方,却永远到达不了。有强烈冰冷的风吹过,她会微微浮起淡然的笑意,那么单薄地从耳边呼啸而过,轻易带来强大的震撼,把搭建的城垒摧毁为废墟,一片空白。充斥着虽记不起,又如此熟悉的温暖。她觉得那就是过去,她曾经一定到达过,一定经历过的事。
那段生命,会不会也如她现在一样,安静浅笑。无所谓存在与否,只要她知道,有过那些曾相同的呼吸频率,在脑海中传递,激起波澜翻卷。
她知道,就够了。
璎漱说,嫣霰,你要开心一点。璎漱有浅淡的神眸,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故事,那般疼痛,却没有一丝悸动。好象与自己都无关一般。
她喜欢独自在空荡的柳荫下行走,却丝毫不在意周围的景物,一昧地朝前方迈着步伐。她告诉自己说,不要停下来,风景很多,却都是过客。她看见璎漱时,强烈的光让她眯起眼睛,找不到方向。然后抬眼时,她一瞬间想到了两个字:
惊鸿。
她以为那就是际遇,一种上天恩赐的注定。她欣喜这世间竟会有那么懂得她的人存在。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为此做的铺垫衬托。只是我们从来都是一个人,偶然在他人眼中看到似曾相识的彼此,觉得太过美好。然而无论是什么,最终都是以惨烈抑或是平淡收场。
她早已知晓,早已明了。
很久以后,她独自走在水泥路上,还会想起初见时璎漱曾经说过的话,又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每个人都像是在钢丝上行走的人,路途中稍有不慎,便会跌落到千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终于走到了对面的土地上,却看到满眼荒芜,苍茫彷徨。或许途中会有迎面而来的人,你惊喜于彼此的缓慢相视,却不知你们之间终会有一个人落入永劫不复。
她也许会感谢上帝的恩赐,让她遇见另一个类似却不相同的自己。
二
嫣霰曾经是一个很任性的孩子,用自己的方式不断地去伤害别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不让其他人看出来自己的脆弱从而弄得满身伤痕。
她在学校偌大的画室里,握着油笔一点点地勾勒出弧线,然后调上奇特的颜色。那是她和另一个叫暖意的女孩子共同的梦想。
也许这个世界需要某种独特的色彩,去渲染成另一番疯狂的滋味。
暖意说,如果以后,我们能够一起周游世界,一起画画,一起创作,该有多好。
嫣霰固执地相信那一定会实现,因为她们是朋友,是好朋友。
嫣霰也喜欢一个男孩子。尽管男生从来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她,还有一个会因为他而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的她。她从来不会说,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在乎。因为她只会用自己寂寞的方式去爱,也永远不会告诉那个人。
后来学校有美术生的保送名额。只是暖意和嫣霰,只能够去一个。那段时间二人绝口不提保送,因为意味着彼此会有竞争,彼此的默契不会再有,甚至会分离。
校方确定的是嫣霰。
嫣霰很开心,因为她可以去更好的地方画自己最爱的画。她以为暖意也很开心,因为她可以继续完成她们俩人的梦想。多好啊!暖意也一定希望嫣霰能够取得成功吧。
在嫣霰还没有离开之前,暖意因为家里的情况,离开了学校。嫣霰想问她去哪里,暖意笑着摇头,然后祝福嫣霰。
很久以后,嫣霰在大街上遇见曾经喜欢的那个人,听见别人叫他的名字。她发现那不是她记忆中的那几个字,于是像傻子似地站在原地笑个不停。
再很久很久以后,嫣霰开始明白,其实无论她画得有多么优秀,都只是她自己在画。可是当年定下的承诺,是两个人一起的。如今暖意不知在何处,过得好不好。像是蓝天和白云,没有了彼此,都是单调和苍白。
也许真的,只有时间和距离,才能够看清自己和他人的位置,到底在这个棋盘上是如何摆放。
三
嫣霰去散步时会与璎漱并肩走着,谈笑风声也好,静默不语也罢。总归有一个人陪在身边,她可以安心地笑。多像以前在校园里的那些日子,却是掺拌着彼此间的相互伤害。最后明知一去不回,也不肯屈了骄傲请求谅解。
她不是适合自己生活的人。她需要另一个同伴,给予她精神上的抚慰和依靠。同性异性都罢,只是需要一个好朋友。两个人面对着,心就像在照镜子,却有不同的颜色和姿势。
她承认自己是懦弱的,怕极了独自穿梭于人山人海。所以璎漱的出现,让她觉得可靠,她可以在喧嚣的街上和攒动的商场中一扭头,便能看到她。
夜晚的璎漱像一朵盛开的娇艳又苍白的花,在酒吧的黑暗角落里,从容地端起高脚杯,独自品味,神容冷静却极致彰显着美丽。她偶尔会坐在璎漱的对面,看着她优雅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细长的女烟。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看到璎漱隐去平日里坚强的性格,眼角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她不问为什么,亦不会去猜。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把悲哀写在脸上,太多人的过去埋藏在深深的笑容之下。
她等待着关于她的只言片语,零星地拼凑在一起。她大抵知道璎漱与自己,都是离开亲人,独自在他乡生活。只是她并不知璎漱是如何在风月中站稳了脚,并洁身自好。
“我其实是一直在逃避。”璎漱坐在嫣霰的对面,目光一直凝固在一处。“想听听吗?”她最终转过眼神。
“嗯。”嫣霰抿了一口茶水,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吵闹声和音乐声。璎漱的声音就像是浓郁中的一抹清淡,清晰而平淡地响起。
四
璎漱来自的那个地方,叫流云城。其实那只是一个小镇、一个特殊的地域。
在那里生活的人们习惯把自己的一切都隐藏起来,把自己包裹得十分紧密以致于透不过气。所有的谎话都是天衣无缝,看不出一丝破绽。就像即使你纵观全局,也理不清一点头绪。他们各自生活着,以为整个世界都是惟独属于自己的秘密。谁也不了解谁,也不会愿意去了解。因为任何人都怕失去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璎漱是那里的骄傲。还有一个叫景鸿的少年。
人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他们的身上,期望他们可以走出流云城——因为这里从来没有人能够出去,所有人绕了一圈,都会回到这里来。人们以为他们有过人的智慧和优秀的才能,认为他们是有史以来最杰出的人,所以一定能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个人们以为生活模式也全是欺骗的世界。
璎漱和景鸿在流云城里逐渐长大。他们以为自己会和人们所说的一样,可以离开这里。他们想要离开这里的原因很简单,他们背负不起那么重大的责任。那么疲倦那么累那么想逃避,可是没有人可以诉说,这也不被允许。于是只能够在原地的泥泞中,越陷越深。
直到他们十六岁那一年。流云城里的人们认为他们可以离开了,去寻找另一方天空。于是他们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欢送仪式,将两个年轻的孩子送到了城口,外面是绵延无尽的山脉。
璎漱和景鸿在山里徘徊了很久很久都没能够走出去,他们开始绝望。
璎漱说:“我们会不会就死在这里了,要不然我们回去好不好?”
“不可以。”景鸿说,“回去的话,他们会把我们杀了,就像十年前那样。”
那场鲜血淋淋的祭祀在二人脑海里深刻而阴暗。那是一个没有走出城而最终回来的人,城里的人们认为他是不祥之人,所以老天不让他走出去,于是将他送入了刑场。
璎漱坐在泥土上,蜷着身子,把头埋到臂弯里,开始抽泣。
“其实我是真的害怕。”
“我也是。”景鸿在她旁边坐下,“我发誓我现在绝对没有在说假话。”
过了很久,景鸿对璎漱说:“要不然我先回去,你在城边上看着,如果我没事你再回来。”
他听到了璎漱简单的音节,然后心里舒了一口气。这次他没有骗她,毕竟是从小一起的伙伴,共同承担着希望和压力。他不想在最后还像欺骗其他所有人一样地骗她。他内心里有一些对死亡的恐惧,但更多的还是想探询真相。
景鸿其实害怕他所想的居然是事实。
他带着璎漱到城边上的土沟里,只要稍微抬下脑袋就可以看清楚城门口那片空地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甚至现在可以听清楚沙尘飞扬的声音。
景鸿说:“如果我出事了,你就沿着后面这条路赶快跑,知道么。这样他们就会以为你走出去了,你就不会死了。”
璎漱傻瓜似地点头,心里面有些感动,但丝毫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后来她对嫣霰说起的时候,微微笑了,好像他是用生命开启了那道门一样,换给了我一张通行证。他揭穿人们的骗局从而保护了我,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宁愿回去的是我。
她于是看到景鸿被拿着铁锄和大刀的人们一点点逼退,她感觉到他在颤抖,在害怕。然后她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喊:“你们都是骗子,你们都不承认自己的一切,所以你们永远也走不出去!”
她的心里一颤,自己怀疑又说不出所以然的事情原来就这样简单。景鸿说出了她不敢去想的事。这么十几年的生活与熏陶,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方式,没有理由去怀疑去揭露,别人只会把自己当成疯子。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对的,是应该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
璎漱心里的信仰和堡垒一下子跨塌了下来,重得好像直接压在身上似的。她艰难地用手攀着土沟的沿,看到一瞬间被血红色渲染的天地。她呆滞而不敢相信地跌坐下来,脑海里一片空白,眼睛里始终是那片红色。过了很久,她听到人们在找寻她的声音,害怕而绝望的心开始失去生机。
她想直接出现在他们面前,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力气,她只想闭着眼睛,去理清楚所有的事情,从出生到现在十六年的一场骗局。但是她想到景鸿,他告诉她一定要逃跑。
她开始没有目的地用手抓着泥土的沟壑,疯狂地一点一点地爬着。
到很晚很晚的深夜里,她靠在一棵山顶的大树上,看到另一边有特别的光亮。她颓坐着,眼神空洞没有焦点。风就从身体里呼啸着过去了,没有任何一点的反应,她的身体就像被凝结成了冰。
她走出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可是她现在只是个可怜的骗子,谁能够再拉她一把。
五
她们安静地走出酒吧。
璎漱看向面前这座城市夜幕下的灯火辉煌,突然略带悲哀地说道:“你看那些灯红酒绿,像不像一转眼就烟消云散。会不会有一天,它们都是陌生的。”
“会。”她答道,“像是颜料之间的互相搭配,各种各样的色彩混合在一起,那些草青海蓝都一见便知。而某一天出现一些另外的普通的色调,之前的观念就会全部崩塌。你甚至无法辨认出最简单的几种。你会突然间觉得,本来身在其中的样子,却一下变成了面目全非,到头来自己才是出局的那一个。而你走了,怀念你的人又有几个呢。这些时空如轮回般交错分离,各自运行如斯。原来谁都是不重要的。”
“那你一定要好好的。”璎漱最后对嫣霰说。
她们相互拥抱过后,微笑着踏向另一段旅途。
六
她学了十几年的画,可以调出华丽美艳的颜色,却怎么也没有自己心中的那种感觉。偶尔会画出几张暗色的篇章,换取一点足以生活的费用。各种让人感到敏感的,存在或不存在的色感,几乎成为了她赖以生存的一切。她曾以为,用画笔便能画出一点一滴的整个世界。到头来却忘记了,对太多人来说,自己的微不足道,与不存在。
七
她看到门口信箱中有浅色的纸张,字迹清晰。她看着看着,眼睛里就好像蔓延出了无数潮湿的水藻,肆意地在暗蓝的水中生长,最终覆盖住视线。
对于璎漱的离开,她显得平常如初,没有丝毫惊讶。她知道她是要离开的,就像自己也不能永远停留在一个点一样。她们总会分离。没有一直的相亲相爱,好像那些潇洒的背影,都是应该的。过去是该被遗忘,被时间冲刷掉痕迹。你总是要学会一个人习惯所有,包括你所呼吸的空气,你所要行走的道路。还有两旁的风景。
璎漱说,嫣霰,你要明白,我们从曾经暴戾的幼童成长为安好的女子,都是在习惯放弃一些东西。易怒的人是性情中人,易忧的人是多愁之人,他们大都是因为在乎某种说不清的情愫和信仰,才会如此待人待事。而那些温和甜润的人,对大多数人展露笑容,鲜有其他的感情,都是因为把重要的事看淡,把重要的人不以为然,然而深刻接触到他们的人,却能明晰他们藏在心里的情绪。就像一个人外表有多坚强,内心就会有多脆弱。嫣霰,人生来便是独自的,有勇气选择自己该干什么,或生或死,便是最好不过。你要懂得生存的意义,是因为要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那些浅淡的寂寞始终是在视网膜后面的角落中,不必言说。她亦知道时光静好,洪流逐渐安稳,曾经存在过的,都只停留在那个时候的片段中,不复出现。如游鸿迁徙过大江南北,四处展翼,却忘记了归家在何地,再也回不去当初。
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
清浅寂落,暗伏于身体中的冷漠铺陈于风中。
凛冽而过。
谁又记得谁,又把谁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