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
柔风细雨,便惹黄花瘦。怎知残影独倚楼,功名铅华又换几樽酒。若有花好月圆,还何求?几番笑靥明眸,恰似花染月幽。一去哪堪秋。留,留,留。却是菡萏成偶,愁自愁。
风吹动那月光,夜初上浓妆。
对着铜镜里相似的那个人,点绛唇,描柳眉,轻抹胭脂。
帷幕拉开,她着一身红色的旗袍,款款走出。轻启朱唇,婉转甜美的声音在空气中徘徊游走,然后在某些人的心中,停留,破碎。她如同是一个梦,近在眼前也远于天边。一生一世,你都无法得知她有如何的心事,就像有些人只适合生活在云间,独自跳舞唱歌,不需要有人观看。
她亦是风清云淡的笑靥,明眸善睐。她自知不过是一个戏子,将别人的喜怒哀乐烂熟于心,惹得台下之人感动落泪或者笑容满面,才得以维持生计。而卸下红妆,褪了华衣,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只是那时她才是自己,即便已没有人欣赏。
她在内心的领地筑一座城堡,被粗壮的藤蔓缠绕,与世隔绝。留她一个人,绝望而孤独。欢喜与悲伤,既是给别人看的,又有什么区别。她情愿被囚禁在堡垒之中,不踏出一步。外面荒芜或繁盛,都无关紧要。她仅仅是这样一个宁静的女子。
回到后台,她坐于窗前,看外面人来人往,也有洋车穿梭而过。乱世汹涌澎湃,她是那大浪深处还未激起的水花,越沉越深。她只是为了渴求一片安稳,能够站住脚,不至于无从呼喊,到最后窒息。从小到大,她四处颠簸,流离失所,总算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她也是欣喜,即便内心里全是深深浅浅的伤口,糜烂或愈合,都是鲜血淋漓,深处始终有那么长的伤疤,一辈子都抹不去。她尽力遗忘,逐渐远离。
云深,云深。一身锦袍的女人撩开帘子,唤她的名字。满脸是笑容。沈公子指名要见你。
她不言不语,只是心底明了这人的地位。女人是收留她的人,给她一个依靠。她心念着这份恩情,只是不想有一日她将她送了走。天下之大,又有哪里可以走。怕是多少个四季的来风,在血液里呼啸而过,又能如何。
她扬起脸,看到近处静静站着的男子,有轮廓分明的年轻面容,眼神清澈。浅浅的阳光从窗外洒在他的面颊上,温和而美好。她竟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是空气中最后一层防御,被无声无息地撕裂,毫无预兆,也没有任何反抗。
而他迷醉于她所带来一片花香,哪怕终究只有腐烂颓败的残骸可以见证时间安静的流逝。他只看到前路迷茫,能有何处是归宿。弱水三千,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岛屿,随着波浪翻卷,前去另一方。而路遇她,他可以省去眺望,也害怕渐渐走过,害怕她的岛屿会毫无预兆地离开。他像在冰冷的夜中看到一丝温暖,想要尽力挽留。他想停驻,却不知如何靠近。
而她所看到他的一瞬间,便注定了一场无疾而终。飞蛾不顾一切所扑向的那团流火,一定有她难以言语的光芒。她见了,便倾慕于那样的明朗热烈,所以奋不顾身。匆匆蜉蝣,她又曾见过多少在火中燃烧着的暗影,最后化为灰烬。她怕身后的巨大黑洞会逐渐吞噬自己,便心甘情愿地沉醉。失去理智,放弃挣扎。
也许他是她的命运,归回或者远走高飞。
她是蹒跚不离的花。
他为失去视线的蝶。
是这样的。
只不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点红唇管何年发成霜,我有我的痴狂。
清冷的夜。月色如水星光点点.不过是瞬间的事。
如此凉薄的秋,如同她漂浮不定的幸福。而他逐渐燃烧成零星的荧火,给她光芒与温暖。她却是感觉到他指间传来的冰冷,就像潮涌的夜。十指叠加着相扣,纵使是彻骨冰凉,也终是无所畏惧。那样的掌心里的线条,利落深刻,仿佛在皮肤上轻柔地划下,静静停滞,是没有血液的伤口。
庭院里有大理石桌凳,略有粗糙而看不清细纹。他坐在她的对面。空气里全是萧瑟的味道。她微笑着起身斟酒。晶莹剔透的液体流入精巧的陶瓷杯,像流光琥珀,又有阵阵流连的香味。她抿了一口,冰凉的水液顺着喉管而下,变得炙热而舒服。她看到他的眉毛舒展开来。
原来对酒当歌,也可以是花好月圆。
他讲起自己的身世,声线温和深沉。他努力地想要抓住回忆里的一些零碎片段,将它们拼凑完整。只是他习惯于不断忘记,不断离开。也许这样是好的。但有些痛楚是忘了,却依旧存在。他小心翼翼地隐藏,不料她早已看出。千疮百孔,也是袒露无遗。
她笑,却轻轻唱起歌谣。她与他,知晓彼此可以诉说心事,亦只有他能听懂她的声音。维持着一层空气凝成的纸,铺在身上,伤害也只能是浅薄。就这样骄傲的,带着爱,穿越过苏醒与沉眠。
飞扬。雪花。秋千架。媚眼阑珊。又见他。
一场一场沉醉,不过如此简单。她便是深陷其中,也无法呼救。
他是生意人家的富贵公子,从小锦衣玉食,却家教甚严。精通学问,又有挥剑的英气,只是成天嘻哈打笑。便是这样美好的男子,清澈如幼童。到不久前日军侵华,正直顽固的父亲被杀,母亲伤心至疯,家里走的走,散的散。原来一切的美梦,都已支离破碎,烟消云散。他才察觉自己的脆弱卑微抵抗不了命运,更无法控制,听天由命都只是借口。于是从此流连于风月,不顾一切。
她明白彼此都是孤注一掷。就是输,也要输得彻底,不留一丝痕迹给别人。
举杯同饮。
陪君醉笑三万场,不诉离伤。
他终是沉沉睡去,面容安详得像个孩子。他眼角有湿润的点点液体,却依旧在笑着。所谓的悲伤一次次穿行而过,他用力阻挡,用力伪装,却是空空落落。他没有丝毫防备,就被她拉着跳下了深渊,一去不回。而他不自知,是满心欢喜与期盼。
她看见他安好温润的眉眼,心里一阵安稳。汪洋之大,虽说与彼岸遥隔一川光阴,而这一段,是可以互相搀扶而过。以后或求或欠,都可以不在乎。她笑着笑着开始哽咽,晶莹的眼泪刷刷地顺着脸颊掉落下来。明明可以支离,她不再想伤害或受伤。可于他,她只有远远而望的姿势,偏巧他回眸也望见了她。便是短暂的几秒,也足够珍藏。
她以为他是路上的阑珊灯火,逐渐倒退着远离,留下光斑在记忆里投影。他们无非是不想伤害,又始终眷恋着。于是空气稀薄,话语艰难,伤痕无声无息。到有一天重见天日,就灰飞烟灭。但至少这一段,她不怕,因为坚信,因为爱。
除此之外,她能够拥有什么呢。
废墟成天堂,曾几度过往。不怕山远水长。
热闹喧嚣的场所,终日是张灯结彩。她依旧站在那最高处,唱支小曲,柔婉又深含凄惨,教人心碎。那样的声线像是荆棘中的花朵,缓慢而懒散地盛开,妖冶却苍白。在骨髓中不断流淌,汇成冰凉巨大的河流。在听的人心中激起微波荡漾,自身却是看不透的波澜壮阔。
她的声音有这样的力量,可以摧毁一切坚固的城墙,找到最柔软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