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羚玥
我生来就是一颗悲伤的种子,只等落叶的那一天流完人生最后一滴泪。
——题记
《序》
当冬天的第一片孤雪,寂静地坠入地面时,医院的产房里发出一阵啼哭,产妇虚弱地躺在手术台上。四个多小时的折磨、挣扎让她生不如死,与死神的擦肩而过,让原本就虚弱的她像一张被撕碎的废纸一样,等着风将她吹散。手术台的床单被她的血染了又染,医生抢救她的时候,在她的手臂上插了根管子,让别人的血侵略她的全身。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强睁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小生命,她用颤抖地手抚摸着孩子柔软而苍白的脸颊,比起别的孩子她小了很多,骨骼也不够硬实。孩子长得倒是很可爱,一头卷发。要是她是个正常孩子该多好啊!但医生告诉她,孩子的心房壁上有一个小洞,很可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更大。换句话说,孩子活不过十六岁。她呆呆地盯着天花板,脸色越发的透明。不知看了多久,她吃力地侧过脸来轻吻孩子的额头,一颗泪水顺着鼻梁滚落下来,滴进孩子的襁褓。就这样,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永远的睡去了。雪花慢慢融化,之后就再也没有落下第二片了。只看见地上一颗不起眼的种子钻进了土里。
为了能让这个小生命今后能够健康地活下去,医生建议孩子她爸能尽快让孩子接受换心手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手术后恢复很快,长大之后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深夜,孩子她爸沉默地坐在医院走廊的尽头,脚边的烟头已经被医院的清洁工扫过几遍了。此时,她又骂骂咧咧地提着扫帚,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准备再一次将他脚下的烟头扫走。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清洁工先愣了一下,很快便埋下头,匆匆地将烟头扫走。像这样的眼神,这个在医院干了十几年的清洁工见多了,还是不要招惹的好。孩子她爸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清洁工,像只饥饿的狼。失去了陪伴多年的妻子本来就已经让他够伤心了,现在为了要让这个用妻子生命换来的孩子能健康地活下去,他掏空了积蓄。与妻子结婚父母坚决不允许,在偷跑出来的几年里,小两口过得很幸福。可现在为了孩子的手术,他不得不低头回到离开多年的家,受尽凌辱才借到一笔钱。他默默地把整个事情回想了一遍,想着想着不禁冷笑起来,笑声带着无尽的悲伤,流向远方。那个清洁工正在锁操作室的门,这一声声的笑,让她打了一个寒战。她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望走廊尽头的那个男人,喏喏地嘀咕了几句,匆匆地下楼去了。
三天以后,医生告诉孩子她爸,适合孩子手术的心脏已经找到了。心脏的主人是一个刚刚去世的三岁小男孩的母亲捐出来的。现在孩子的母亲正在走廊等他,想跟他见个面。孩子她爸在手术协议书上签好他的名字,让医生开始施行手术,然后径直向走廊走去。
走廊的那一头。孩子她爸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中年妇女面容憔悴地坐在椅子上,出神地望着外面停尸房的大门。孩子的爸爸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并感谢她能把她儿子的心脏捐给他的女儿。中年妇女摆摆手,将手上的一块雨滴形的石头递给孩子她爸,告诉他之所以把孩子的心脏捐出来是想让他的生命能够延续下去,让他的心脏继续跳动下去。这样即使他人不在世上,她还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她还说这块石头是孩子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每天都会摸着这块石头说他的秘密,石头中间已经被他磨出了一条凹痕。她希望等女孩长大,能让她带着石头,这是捐心脏给他的唯一要求。最后中年妇女从包里掏出一叠钱,交到孩子她爸的手上,然后离开了。孩子她爸没有接,可那个中年妇女说,这是给我儿子的钱,我以后还会回来看他的。说完她转身离开。孩子她爸站在原地,看着中年妇女的背影渐渐地缩成一个小点,他又想到了他去世的妻子。这两个女人都是这样默不吭声地离开他的视野,像做梦一样。整理了一下情绪,他抹去了眼角那滴泪水,回到了手术室的门口。这滴眼泪正好落在了钻进土里的那颗种子上,直到种子将这滴眼泪含进心里。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不时会有穿白大褂的护士从里面走出来。孩子她爸捏着手中那块像雨滴一样的石头,把大拇指放在凹痕上。他很奇怪一个三岁的男孩居然会把石头磨成这样。他沉思着,慢慢地他明白了一切。在门口静静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时间仿佛被冰封了似的。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同样是等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然而此时的心情却已不再喜悦。孩子他爸摸着石头,把头埋得很深。而与此同时,那颗种子奋力地钻进土地深处,憋着一股劲儿冲破了土壤。这是冬天里发芽的种子,注定了它的与众不同,也注定了它悲惨的命运开始倒转。
一
十六岁的女孩,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摸着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蹲在墙角喘着粗气。刚刚偷听到的谈话让她无法接受。她不停地咳嗽,每次咳嗽前,都要先深深吸一大口气。她把两双颤抖的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女孩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许哭,泪水只是懦弱的表现。可是挡住泪水的大堤最终还是垮了。她哭了,吐了,累了,失望了。她默默地回到房间,关上门,表情淡漠的坐在书桌前,写下了遗言。
坐在这空旷的房间,
一个人的世界,
清晰地听着心脏的跳动。
或许我根本就不该偷听大人的谈话,
陪伴我十六年的心脏是竟然是别人的。
我自嘲地问身体里跳动的那颗心脏。
为什么你跳得如此之快?你很急吗?
没人知道你想要什么,想说什么。
包括我,你的寄主。
然而你也不明白我想要什么,想说什么。
所以,我们不是一体。
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
我每天都在向你说晚安。
晚安,现在是早上九点。
晚安,现在是下午一点。
晚安,现在是晚上八点。
晚安,现在是零点整。
我把每一次闭眼当作黑夜的开始。
我是夜的孩子,不属于光明。
你呢?我不知道。
你在跳动,没日没夜。
我在忍耐,昼夜交替。
某一天,我听见你哭了。
为谁而哭?
某一天,你碎了。
为谁而碎?
我什么也不知道。
然而,我的那颗心脏。
早已化作尘埃,不知落入哪个地方借宿。
或者我的那颗心脏,
躺在哪个寂寞的地方,偷偷地哀鸣,
可我听不到,找不到。
于是,我便终日麻木。
这些你知道吗?
我俩终不是同一个人。
爸爸,我现在很痛苦,
当初何必让我活下来。
不如死去,不如死去,不如找它去。
——心渊
二
三岁的时候,为了去找妈妈,我失去了生命。
那时还小,不知道父母已经离婚。
我只知道,爸爸搂着另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
我想妈妈,我要去找她。
记忆里,妈妈跟瞎了眼睛的外婆住在一起。
我在这座城市中心打转,妈妈你在哪儿?
后来我晕倒了。
迷糊当中我看见了妈妈抱着我哭。
呵,妈妈我终于找到你了。
微笑着闭上眼睛,我在妈妈的怀抱里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妈妈不见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已经死了。
只有心脏留了下来,
寄存在一个女孩身体里,让她能够活下去。
我每天不分日夜地跳着,不知疲倦。
我每天都听着女孩在跟我说她的心事。
她很伤心,没有妈妈。
她很可怜,被人排挤。
她很寂寞,只有眼泪。
她很无助,被人欺负。
她很迷惘,因为没人能懂她。
我安慰着她,回应着她,保护着她。
你知道吗?
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悠的心
三
有人告诉我,请进世界的角落。
在那里,轻轻呼吸,慢慢走路。
每一次躲进角落,都只是暂时的缺席。
因为,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找到她在世界的位置。
没错,我踩着墓地里狞笑的尸体,
静静地躺下,
静静地嗅着腐烂的味道,
静静地掏出那跳动的心脏。
向左,用力,挖出。
向右,用力,抛出。
我只想静静地躺在这个角落。
避开一切的动,一切的喧嚣和嘶叫。
静静地躺在这里,
闭眼,思考。
树叶一片片落下,
我的眼泪一颗颗插进土壤。
——心渊
四
那一天,我疯了。
女孩偷听到的那段对话,我也听到了。
她心里想的什么我也知道。
我确实只是寄存在她身上,
但她的一切我都了解。
其实,她不知道。
自从我开始在她身体里跳动。
我就已经跟她融为了一体。
其实,她不知道。
我们都是夜的孩子。
我们属于黑夜,不属于光明。
其实,她不知道。
我是多么爱她。
我是多么地心疼她。
听她哭泣,会撕碎着我的每个细胞。
看她寂寞,会让我终日为她流泪。
为什么她不懂我?
不懂她的心?
其实,其实,
在我闯进你的世界之前,
我们就是一体。
你是我的一滴眼泪,
是我手中的那块石头,
一切都是命运撒的慌。
只是你不知道。
于是,我开始抓狂。
——悠的心
五
又是一个寂寞的秋天。
天莫名地开始哭泣。
我认为,
天哭了,心碎了,
无语了,永别了。
雨忽大忽小,忽缓忽急。
正如我的泪水,或有或无。
躲在这里的几个月,
我发现自己扯掉了头上的天使光环,
接着来到了地狱。
扔在旁边的心脏,
没有了刚挖出来时的鲜红色,
成了酱红色,带点忧郁的紫。
散发出腐烂的味道。
我讽刺地对它说,
你终于停下来了。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回答。
我含着泪水,伸手过去将它捧在手心。
我知道,
你并没有错。
你给了我生命。
你陪伴了我十六年。
现在是时候亲自将一切还给你的主人了。
我握着那块雨滴状的石头,
将自己连同那颗心脏埋进了坟墓。
埋,将自己所欠的债一次还清。
埋,让世界的大门永远对我关闭。
埋,就这样永远消失。
其实,我生来就是一颗悲伤的种子。
只等落叶的那一天流完人生最后一滴泪。
现在,这块石头就是我最后的眼泪。
——心渊
六
女孩将我挖了出来,
她抛弃了我。
算了,
之前的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
我以为我们是同一个人。
我以为她会明白我所做的一切。
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将我抛弃。
可我错了,
她无情地掏出我,
把我像垃圾一样扔在这里。
十六年来,我第一次这么绝望。
连我死的时候,
都没有过这么痛苦。
当接触到外面的氧气后,
我开始迅速腐烂。
沙土沾满了我的全身,
顿时视野一片朦胧,
连记忆也模糊起来。
我想象以前那样疯狂地跳动来掩饰痛苦。
可是,我再也不能动了。
忽然,我很想笑。
笑自己傻。
努力让嘴角上翘,
变得酱红的身体又一次被涂上了鲜艳的血色。
仿佛世界也被我感染了。
它开始张狂的笑,
于是我便消失了。
我冷漠地盯着身旁的女孩,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流泪了,
其实,
我生来就是一颗悲伤的种子。
只等落叶的那一天流完人生最后一滴泪水。
她手里握着的石头,
就是我最后一滴眼泪。
我彻底地闭上眼睛,
等着真正的死亡。
——悠的心
命运之轮飞快地倒转,一切又回到了开始。悲剧又将继续。唯一没有逆转的是那颗用泪水浇灌的种子。只是它已经长成了一颗枯树,落下了它最后一片叶子,孤零零地伫立着,好像在等待什么。而那块从女孩手里滚落的石头,最后也静静地躺在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