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玮
他很烦,夏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正值上班的高峰期,他被堵在离单位大门不到五十米的路口,中午的睡眠不足使他心烦意乱。他敲着方向盘,斜眼瞅着一条马路之隔的单位大门,想到桌上还堆着上周报上来待批的文件。
他想到文件便愈加无聊,倒不如像看情人般观赏自己督建的单位大门,心中暗自演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电影,做一次浪漫的男主角,也是件不为人知的快事,更何况不是每个人都有公款造“伊人”的福气。倘若有人类版的伊人经过,那更是一石二鸟的明智之举。
——但没有伊人经过——连”伊人”也不够美丽——或说也许从不美丽,他今天突然发觉,如同新婚第二天一早起来的那三分惆怅,和之后十几年的越看越不顺眼。他比那些庸人更敏感些,把一辈子的事压成了几分钟,顿时在自己一手兴建的西施大门上看出了东施的潜质——最不顺眼的是那一行荣誉牌子,在最右侧少了一块,平白地漏出灰白的墙面,如同一颗纯洁的老鼠的排遗,把那一排牌子反射出的金光都搅的比旁边单位的黯淡。
他偏着头仔细地看着,如同看到自己的工资帐薄上突然少了一位数字,那是比送夫远行后回家对着空房更心痛的事情,他明白补上缺漏是要自己争取的,如同妻子不美,做丈夫的大可以把她送美容院去,虽然多花了钱却买了岳母一家的高兴,买了自己看着顺眼,外带邻里的美名,这世间的事情都是相通的。
他看着红灯和绿灯交替着在半空里耍威风,却不过是个架空了的纸霸王,车队没有半点前进的意思,十字路中心已经一片混乱,如同两个不高明的棋手的跳棋残局,并不想给别人搭桥却硬要自己拼出条路来,最终红棋绿子挤成一团只好一步一步往前推。他并不指望市民们都成利人利我的棋手,甚至不指望他们利我利人,但他希望他的单位门口加上一块“精神文明单位“或”优秀单位”的牌子。谁都知道,这牌子和单位素质的关系并不像牌子上的金字所昭示的那样密切,而是领导办事能力的肯定,是个人的荣誉。那牌子下面要刻上颁发的年月,但他,他的上任,和他的上上任,以及所有的一把手们,都恨不得改了计时法,废了公元纪年,改作各单位的年号,换个一把手就如同皇帝登基般改个年号,刻在铜牌上万古留名——也免得牌子积得多了,使后来的沾了光,整日顶着铜牌子上的金光进进出出,全然不知以上几任为这几块牌子废寝忘食的艰辛。
但是,显然,他的上几任们都不够负责,竟给他留出这块丑陋的空白。
他午后的倦意已全然没有了,突然感到了时间的紧迫,如今已是七月,再有五个月就是年终考核,少了这块牌子,未免不够光彩。他如同一个临近高考的高三生般恍然大悟到年华的虚度,连忙和秘书通了电话,要小张找个容易通过审核的”申创”项目,赶快开始行动。”我们要有些作为,不要浪费时间,我这里堵车,你那里就多留些心,单位的事情,办的越快越好。”他语重心长地教育小张。
领导身边的年轻人都有偷懒的毛病,尤其是如同小张般刚进了行政部门便以为端了铁饭碗的。好在大凡过了当代科举的大学生们心眼都够灵活,只要暗中警示几句,他们的工作效率就会格外高。他为自己的洞彻深感得意,尤其是五分钟后办公室的号码就又在手机屏上亮起来,就更证明了他的用人之才。自古会用人的都是做领导的,会办事的都是当心腹的,会干活的都是跑断腿的,会思想的都是遭贬谪的。他想到这里就放了心,自己的潜质就是当领导,保稳如今的位置应不是难事,但人都有上进心的,有余力就得往上爬。
他接了电话,小张说如今最好达标的是“卫生单位”的考核,他微感“卫生单位”不如“精神文明单位”高尚,又想卫生是关系职员身体健康的大事,做领导的不能只图名声好听,更要做到有利基层群众的事。于是他“嗯”了一声,矜持地表示这主意差强人意。小张有些得意,就更加卖弄起自己办事的高效来,细数着单位里需要改进的地方:食堂的操作间和原料间没有分开,单位卫生室里有过期的药品,最不好办的是后院里还有间坑式的厕所,按要求厕所应全部有下水道……
他有些不耐烦,听着这年轻人不适宜的天真,突然想起自己上高中的儿子。那孩子有次被同学推选成为卫生检查员,从此热衷于挑食堂饭菜里的青虫,连吃了一周白菜,抓了三条虫子,上报到学校去,自以为成了学校的英雄。后来学校在食堂最显眼的地方立了个消毒柜,昭示着就是有虫子也能保证无菌放心食用。那消毒柜的工作灯又从未亮过,可见这些只挂牌不办事就能息事宁人的规则,已成为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可是高中生的天真是可以原谅甚至褒奖的,秘书的天真未免棘手。他含糊答应了几声,最终忍耐不住打断了小张:“这些……都是小事,回去后再说。”电话那头沉默了,仿佛一时找不到更大的事情来做,深感自己愚钝不敢开口,委屈和焦躁的沉默在五十米的空气里打着架,他最终斗不过年轻人执着的木讷,只好开口指点:“今天晚上在聚宾楼订桌菜。”小张如醍醐灌顶,连答应了几个“是”,语音肯定,如同狮子座流星雨般从电话这头砸过电话那头,大有要把刚才的沉默损失的电话费追回之势。
他挂了电话,前头的车有些松动的意思,凭经验,再有个十分钟他就能坐在办公室喝赵科长新送到的普洱茶。
几分钟后电话铃又响起来,小张不屈不挠地又拾起了厕所问题,声称卫生局透露没有管道的厕所决过不了关。他心里一动,也觉得改造厕所是件必要的事情,就指示小张把厕所正下方的那一部分坑填埋,接上根拐弯的管道,通到旁边的暗坑里去。”你问问去年财政局修下水管用的哪个队,就用他们吧,好歹有经验,又快,别的我们也不放心,这种小事你要让下面多动动脑筋,不要总来麻烦我。”小张应了几声,又问了资金的事,”当然要报销,太多了,就发动记名捐款,卫生建设,人人有责么。”他理直气壮地训斥道,心想在这当口儿换了个这等不老练的新秘书,也着实是件倒霉事。世上办大事的人都要有心腹,如果心腹不够成熟,如同听忏悔的神父是个多嘴的一般可怕。
挂了电话,前面的车已经启动,路终于通了。
他开车过了路口,却朝单位的反方向打了转向,在开出半公里之后,突然转弯进了一条小街里。办公桌上待批的文件可以再推迟,有几个电话确实需要赶紧在外面打。
“芬啊,你去我写字台抽屉里找一个笔记本,黑皮的,翻翻卫生局的李局长爱吃什么……什么?他太太和你说她在减肥?好好好,我今天晚上在聚宾楼订了桌菜,你吩咐他们少做油腻的……一定要点那个深海鱼头汤……”
“老刘,我可够照顾你,这次我们单位修厕所,又要用你的工队……你可不要像给财政局那样弄的到处漏水……当然当然,老交情了,我还是信任你的……”
他舒了口气,似乎已看见李局长那总是和善的笑容,小眼睛里满意的闪光;老刘晚上一定会敲响家门;更重要的是那牌子仿佛已缩成枚勋章挂在自己的西装领子上,金灿灿地闪出“V”字形胜利的光芒。
他转过路口,太阳已经不太刺眼了,再有一个小时就到了下班时间,他还是去办公室坐一会儿比较好,免得又落下话柄,那些人,整天无聊得很……对了,明天每人印发一本卫生手册让他们背下来,也给这些闲人找点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