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玮
初冬的十一月,矮矮的红色砖墙泛出疲惫的泥黄色,墙根枯死的狗尾巴草垂着头,没有鸟雀经过的痕迹。铁锈斑驳了简陋的栏杆,那只灰蒙蒙的灯泡挂在门头,纠缠的电线已有几处裸露,冷冷地闪出威胁似的金属色。早来的北风把水泥地吹得发白——没有灰尘,没有人,自然就没有脚印。
我不知道童年的记忆里这个有着橙黄色底色的温暖角落何时变得冷寂,只觉得回忆里的背景音乐突然与现实统一在一起,是一段二胡的悲喟,凄凄切切地痴缠着每一寸记忆,那不是属于过去的声音,却更像一个预言,是年幼时看不透的悲剧。
起初的只剩下破碎的镜头,像从前的默片,或是梦境里无言的动作,因沉默而愈加鲜明。时光流传过去,墙的颜色重新转回朱红,满天的星斗下一盏小灯照出个橙黄的世界。他坐在光亮与阴影交界的地方,半个脸浸入黑夜与人群投影的交织,半闭着眼睛,双手翻飞于两根模糊的弦线与白马尾弓间。周围人们都站着,似乎不会动,微微地笑着,眼神凝滞在他暴露在光亮里的半个脸上,神色有些游离。我就从那堵并不太厚的人墙缝里钻过去,挤到他身旁观赏这幼孩眼里的神奇。
母亲观察了几天,便把他请到家里来,请求他做一个孩子音乐世界的启蒙。母亲回忆说他有些不安,但显然是很高兴的,手指在桌上打着节奏,清瘦的脸上也一直带着笑。后来的事情我便记得,母亲把我交付给他,他便带我去琴行挑选今生属于我的第一件乐器。在琴行明亮的大厅里他用细长的手指划过瑰丽的蛇皮,划过光洁的红木琴杆,划过琴弓上柔软而纯净的白色马尾,他眯着的眼睛里闪烁着笑容——不知为什么我清楚地记得,他没有笑,但眼眸里闪过的分明是笑容。他让我自己把二胡背回家,那琴盒抵得上我多半个身长,我兴奋地背着这庞然大物,跟着静默的他回家——马路上的空气都是甜的——但依然没有声音,回忆全是米黄色的寂静。
其实和他在一起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没有对白,至少没有双方的对白,永远是我尖细而欢悦的童音,他只点头或微笑,唯一的是他唱谱的低沉歌声,或是毫不冗长却要一遍遍重复给我听的讲解。我们每个周六都要有两个小时在一起——或在夏日午后的梧桐树下,或在母亲门诊里候诊室的长椅上,或在家属院狭小的门房里灰扑扑的煤球炉旁。第一个小时里他检查我的练习,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学新技巧,余下的半个小时,他就拉曲子给我听——二胡的曲声本就带着落寞的凉意,连孩子也能感到,阳光下尚可,冬日在昏暗的门房里他闪烁不定的表情就更使我不安,我便要他到家里去教,他从不去,也不带我去他家里,只说他就住这里,天天都在这里。我只好坐在小凳上围着炉火看他拉琴。他拉琴时很专注,右脚打着标准拍,双手如同分属两个人般自由地或上下或左右穿飞。拉到高兴处他会不多见地咧开嘴大笑,下巴尖尖的像个孩子,但更多的时候是牵在嘴角的那一抹礼貌似的浅笑,这是他日常的表情,不带什么感情,只是看来温和而无害。
自从开始教我,他便常常在没有课的时间里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看书,或是听别人说话,或是用左手的不同手指快速地在椅子上打出节拍。有时和母亲谈些家常的闲话,日子好像是慢的没有流走的痕迹。我常常放学后见到他在门诊或在门房,打个招呼,写完了作业,吃过了晚饭再出来,他便在门房前打开了小灯拉琴。我奇怪,他不上班吗?母亲说看护我们的家属院就是他的工作。我多少有些不信。在我印象里,看门的总是老人或大婶,而他谦和又礼貌,似乎读过很多书,拉着一手好琴,又会用木料做出精巧的琴架,哪里是个看门人的样子。而他似乎一举一动在印证着我的怀疑,他在院子里独来独往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与他无关,他说话总带着谨慎的收敛与保留,常常只有片语,然后埋藏进温和的微笑。他和母亲常常有很长的对话,如同黑色幕布下涌动的蓝色漩涡,都是未可知的神秘。而母亲也总是用怜悯的神情说起他——那字句仿佛都衬了清冷的二胡的声音,如同冬月寒光下的一道细小的涟漪,只有瞬间模糊的端倪,就又不见了踪影。我纵然好奇,也是孩子的兴奋留下的尾巴,那些并不确切的疑窦被漫长而总是温馨的岁月溶解,稀释得几乎不见了痕迹。岁月依旧一天天安静地过去,孩子充满了欢乐和记忆的片段,淹没了细节。
因为他的沉默,关于他的事情都是母亲的只言片语拼接在一起,我知道他的妻子在工地上劳动,他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儿——但我从未见过,或是见过,没有人告诉我那就是他家的人,因此也不曾留下印象。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永远是个优秀的教师,只是除了那两个小时的音乐外他与我永远有些距离,与这个大院,与那些墙根下大声吆喝着打麻将的人群,与夏夜里在门口乘凉的说说笑笑的家庭,甚至与整天聚在门房里侃大山的闲人,都有些距离,他穿梭于我们其中,微笑着不露痕迹地潜没在日常的视线里,却似乎总隔着一层寂寞的空气。
他是我童年记忆里潜伏的一个迷题,当谜底被无情地暴露在阳光下,迷题的细节才突然被想起。
那是很多很多年后的一天,漫长到二胡的凄怨声已遗忘在紧张的学业后,一个老邻居的到访才让我又回想起那座热闹的院子。那个热情的妇人不停地向母亲倾倒着我们离开院子里琐屑,她说:”我听说他精神有问题,你在院子里开门诊时还好些,后来就又犯病了。”我愣了一下,突然很确定她说的就是他,尽管心中一直抵制着这个判断。母亲看着那妇人,很肯定地对他说:”他的病只在年轻时犯过,很早就好了。”那妇人仿佛觉察到母亲的不快,很快转移了话题,我反复想着他说那句话的表情,神秘的,庸俗的,卖弄的表情,我选择笃定地相信母亲,却因这种确信而尝到了更加凶涌的悲伤。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只觉得空气凝窒在肺叶里,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很多仿佛已忘记的记忆又想起,一点一点印证残酷的真实——也许,我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他的处境,只是心中充溢满了无名的愧疚和委屈,涂抹过童年暖色记忆里苍凉的隐喻。二胡凄婉的乐声第一次贯穿过所有记忆的片段,那些零落的竹片被哀怨的眼波重新穿成完整的故事。
十年的时光已把昔日有乐声的傍晚冲刷成旧的空院,时代的起伏使这个院子里的大多数人都失了业,有几座破旧的平房也在改革中被推为平地,他们流离着挤进了曾经的仓库旁的小筒子楼或流落进城市卑微的角落。傍晚的夜里再不会有人群聚在门口一边乘凉一边听胡琴。
我偶然经过曾经的家,正好看见他推着自行车和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一个女孩走进无人的院子里,那女孩走在她前面,俩人稳定地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女儿,还有他作为父亲的已显苍老的背影。
世界依旧是沉默的,只有记忆背景里二胡的声音把时光做成流动的电影,时时处处在放映。电影的结尾,是千万个他走在荒野上——没有房子,也没有人,而且无处寻觅出路,只好一直勉强微笑着,一直走下去……
我记得一部电影里,一个缉毒警察的自白:”我从前总困惑,人为什么要吸毒呢?后来接触得多了,发现那是因为他们空虚。于是我又开始困惑:到底是空虚可怕,还是毒品可怕?”
我想还是空虚可怕吧,最可怕的不是对健康的侵蚀,而是所有人自动的远离,好像你是一个病毒,连看一眼都是有危险的,哪怕吸毒并不是你的错。
这种感觉就叫做寂寞。
不难想象为什么有那么多二进宫,三进宫,多次进宫的人,开始是空虚,后来是寂寞逼的。
我们都是普通人,守法市民,我们不会去吸毒,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他的寂寞。寂寞在亲切的笑容和日常的琐碎下掩埋着,看似不起眼的,却一天天在心里膨胀。
但社会不会理睬这不实惠的寂寞。我们就在成长的过程中把体会寂寞的感受器一天天麻痹掉了来适应社会。
终于有一天,我们会面对朋友的离合处变不惊,会漠然地走过街头的乞丐断断续续的胡琴声,会在该笑的场合恰如其分的笑出来,不管心里是不是快乐。
我隐隐地,听到有很多人夸着:”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不知不觉,我们就成了电影结尾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