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乔
“圣特丽萨,上主耶稣,请不要抛弃我,请赐我力量,我还要继续活下去,让我回魂再生。”
她侧身倒在话筒旁,苍白干皱的脸上宛如只剩一张绝艳的红唇,黑色裙裾像鸟翼一样垂下,裸露出穿着暗绿丝袜的纤瘦小腿。剧院里依旧是她刚才的歌声,与尘埃缭绕,化作一颗璀璨的星,在法国香颂的粉红色河流上空,光辉灿烂。
法国小云雀,伊迪丝·琵雅芙,却在47岁这一年折了羽翼,落在铺了红地毯的剧院里。他们早已看到红霞从她眼睛里一点一点消逝,所以救护车和担架提前预备等在一旁。她的眉毛向上扬,表情象在恋爱,双手用力抓住面前的落地话筒以控制不住颤抖的身躯。
她自知时日不多,佝偻着身躯,瘦弱得像一件极度缩水的棉质上衣。口红却是一定要抹的,二十多年来没有变过的绝艳的红,已经像一块胎记一样熟悉又亲切。只要开始唱歌,瘦弱干巴巴的身躯就会像玫瑰一样绽放,她的声音从不会改变,饱含爱的宽厚和对生命的激情。层层花瓣打开,听歌者畅游进娇嫩的花蕊,被爱的力量裹挟,得到重生的快感和坚定的信念,对繁杂世间便又再度抱起希望。
我所有的歌献给巴黎,和我的爱。
相对于她的本名伊迪丝·琵雅芙,我更爱称呼她的别名”法国小云雀”。天生便是要歌唱,为着缺失了爱的,孤零零的心。歌声是羽翼,带她飞过世间百态冷暖人情,终究要落在一棵给她爱的树上,得以栖息安顿。
童年是残缺的。母亲自认为是一名歌手和艺术家,她在街道高歌:我是如此孤独,一无所有,身无分文,只有一身伤痕。女儿被弃之不顾,坐在台阶上被跑来的男孩子逗弄至满眼泪水,却不敢哭出声音。大概同样作为母亲的妇人看不过去,便牵了女孩儿去找她的妈妈。那女人一把拽了女儿到自己身边,毫无怜惜大声怒骂着离开。母亲也有一副好嗓子,但生活的磨难和世俗的腐臭让她的歌声像被抽空的气囊,干瘪又生硬。这不是歌,更像是一个平庸的妇人街头巷尾不住的抱怨和咒骂。她一定对这个时代充满了怨气,孤芳自赏着仅存的一点对艺术的微薄热情。
小云雀过早的被母亲抛弃了,她被收养在一家灯光扑朔迷离的风流场所。所幸还有天性淳善的红发姑娘当做女儿一样疼爱。她也是个爱唱歌的姑娘,她帮她洗澡,唱起欢快调情的法国小调,歌里的女子在月光下沐浴,全身赤裸遇见心爱的男人。唱至兴高采烈,便带她去街上,红发姑娘敢于正视男人的双眼,她不是个卑微的,匍匐在男人脚下的傻女孩。但她是个妓女,命运如此,男人只当她是承载肮脏兽欲的容器,廉价到变着手段的蹂躏和无休止的侮辱。唯一带给她温暖的是小云雀,她喜爱她纯粹的绿色瞳仁和粉嫩的嘴唇,用口红画上两个弯翘的嘴角像个永远天真的洋娃娃。
上天永远不会让可怜人安宁。小云雀患上了眼疾,用一条碎花的布蒙住眼睛,她看不见红发姑娘和任何东西了。人们敬畏着逝去的灵魂,因为可以得到上帝最直接的庇佑。小云雀被带到墓地,向死去的特丽萨祈求,圣特丽萨,请转告上帝,我不想瞎,我想眼睛能看见。
一个春日午后,躺椅上的小云雀无意间拉下了蒙住眼睛的布,一支盛开在枝头的粉白的杏花在视网膜里由模糊变成了清晰,她的世界重又恢复了光明。她还没来得及和红发姑娘拥抱,再亲昵的撒一撒娇,爸爸突然驾着马车出现,带走了她。
颠沛流离的生活像静悄悄蛰伏着等待她的兽,此刻终于可以张牙舞爪的原形毕露。
爸爸是马戏团的柔术杂技演员,他像一条可以随时卷起的毛毯,塞进小小的滚筒里。可是他的脾气却像铁板一样僵硬冰冷。他整日疲惫紧张准备演出,怕出错被团长赶走,照顾女儿只是世俗加给他的一个责任,他只要让她不被饿死便行。小云雀开始沉默以对,成年后的她总是抹红到令人震颤的口红,这样决绝剧烈的颜色大概是她心底里留存着那个烟花女子对她爱的印证。这样的爱本是应从父母那里得来才最妥当与完满,这样一个孩童在成长时才不会因缺失爱而异常敏感,内心惴惴不安,一旦付出感情,便是用尽力气不遗余力般的沉重。
会喷火的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也许出于一种怜悯,在帐篷外的星空下,单独表演给小云雀看。原先只是木棒上的一点火种,在男人呼出气后骤然间火苗膨胀,烈焰滚滚,火星在空中四溅,与星辰缭绕显现出一张女人的脸。小云雀探出半边火光掩映下的身躯,她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空灵的像来自天堂。
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特丽萨。你的眼睛还好吗,我的天使,记住,好孩子,当你孤单时,我都陪着你。
童年逐渐像一艘张满帆的船远离海岸,她已经出落成额头饱满乌发碧眼的年轻女子。小云雀和唯一的女伴在街头无所顾忌的喧闹,大声歌唱。她越来越接近内心的本质,感情汹涌澎湃的女子。在小饭馆里突然遇见了多年前的母亲,穿着潦倒的破旧衣裙,并且伸出手来向她乞讨一些用来吃饭的零钱。小云雀冷漠地扔下几枚冰冷的硬币在地上,她都不愿看着母亲的眼睛,任凭她一遍遍说着我是你的妈妈,你不能这样对我。最终她们一把扯掉被时间小心封存的微薄感情,像两头争夺食物的母狮互相撕咬,恶毒的话语像最锋利的尖牙扎进彼此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小云雀再也爱不起来她的母亲了。她冲到马路上竭尽全力的高歌,一些爱伤了她,她只愿把堆积在心脏皱褶的委屈和苦痛化作喉咙里满满的倾诉。歌声像海浪,翻滚着她不安的情绪,恰好打动了路过此地的夜总会老板。男人从此把她领进一个全新的殿堂。
第一次登台的她像只紧张的毛发竖起的猫。裹着拖着流苏边的大花朵披肩,尽管只是在一个小小的夜总会,她的歌声还是冲破了天花板上的巴黎夜空。她终于可以一点一点探身进入歌者所向往的艺术领域,有专业的老师教她发声和用气,多了一群终日围绕身边为她打点生活精心梳妆的女伴。小云雀自始至终是一副小女孩的干瘦身材,她总爱穿黑色简洁的小礼裙,露出纤细四肢。
在美国演出时,她好似挑食的孩子一心念着法国菜,对同样来自法国的男人马塞尔说,你一定知道怎样取悦女孩子。于是男人带她去法国餐馆,点产自法国南部的红酒和地道的法国菜。小云雀戴着一顶钩针的红色贝雷帽,蜷曲的黑发像藤蔓一样从帽檐下钻出,她的脸宛如一枚饱满的果实闪着灼亮的光。眉毛被修的像线一样细长,使得无论何时看,她的表情都是个惊愕的无辜孩童,惹人怜爱。男人一定爱上了这个女子,他是个拳击手,进行着最有力度的运动,但此刻暖流横冲直撞进他的心窝,眼波像盛了蜜一样粘稠,小云雀也心甘情愿的飞进蜜罐溺死其中。
他们相爱了。世间最美好与伟大的事,所有吟诵的诗都没有这生动的爱更感人至深。她被爱浸润的有如少女一样鲜活动人,芬芳四溢。多年后小云雀被病痛折磨而急速衰老,她在花园的躺椅上回想一生至爱,面前的大簇玫瑰循着记忆盛放。她为他祈祷,圣特丽萨,首先感谢你,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把他送到我身边,我找到了真爱,我知道这全靠你的恩赐,亲爱的耶稣,请保佑马塞尔。
这是一段被凝固至永恒的爱。小云雀悉心装扮在卧室里等待比赛归来看望她的马塞尔,她看着他走进来,坐在床沿亲吻她的唇,表情比早春的晨雾还要柔和。她心醉了,轻盈地跑去厨房端准备好的咖啡,可是所有人都哀伤地凝望她,不解,也没有多想,此刻内心是充盈的。直到她疯狂的找着那块要送给马塞尔的手表,他们才说,飞机坠毁了,无人生还。她跑进卧室,床单连压皱的痕迹都没有,只空留盛放咖啡的托盘。
很快的,她的心和空难的飞机一起坠毁了。她一直坚信,死在空中的男人始终是用爱抚的目光俯视她。她一遍遍询问灵魂,纵使是谎言,她也相信那是马塞尔自灵魂发出的想对她说的话。这是痛苦的女人可以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这一生从不后悔的事,便是爱你。
小云雀在最后的病痛中走完了她的玫瑰人生。可是在我眼里,她依旧是那个一直苦苦寻求爱的小女孩,从来没有对爱满足到可以尽情的畅游,一生中,那些短暂的爱犹如玫瑰花瓣上的露珠,最终被干燥的空气吞没。她便在漫长的等待中,渴望下一个黎明的到来。就像相信黑夜会过去,她也始终坚信爱会来到她身边,是自童年时期便保佑她的特丽萨带来。信仰澄澈透亮,足以化解生命中一切微小的或庞大的苦痛,并且带来渴求的爱。唯有这源源不断的爱,才是奔流在小云雀身体里永不干涸的血液。
这是由法国导演奥利维埃·达昂执导的在法家喻户晓的”小云雀”的纪录片《玫瑰人生》。也许想表达太多女人传奇的一生,投入影片的感情也太过于澎湃,剧情结构有些乱,总像是游荡在女主角弥留之际那泡沫般不断升起的回忆里。但一切都关乎于爱,大部分歌曲也多为小云雀的唱片演绎,沉浮在一个女人的玫瑰人生。
于是,抹好你绝艳的红唇,穿上那件系着金色腰带的黑色小礼裙,夜里也请来我的梦乡,让我随着永不凋零的那支玫瑰,旋转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