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从今日始,你就是我的老父了!”说话的人一袭长衫,笑得极腼腆,两个小酒窝可爱至极,偏偏话语惊人。
诚惶诚恐的乡下老头儿连连摆手,一个劲地冲青衫人作揖。
“这位公子,实在折煞老朽了。我哪配当公子的老父,我不过一介……呃……”说到这儿,满是补丁,一瞧就是穷苦人到底的老头儿自作聪明道,“莫不是公子有何隐情,需要人假扮老父?若如此……老朽或也可大胆受了。”
做这一看就是学问人的书生之父,还是蛮让人感觉荣耀的。
却不料青衫人果断地摇了摇头,又冲另一位身旁经过的老妪说道:
“从今儿始,您就是我的老母了!”
老妪惶然一惊,不料道上啃个馍竟啃出了个儿子。
老头儿也是惊,不成想亡妻已经死了半个甲子了,如今竟然被人硬逼着还魂了。不由老泪纵横,心中抱怨,做个书生父,着实不易啊!
青衫人笑眯眯,纳头便拜,砰砰砰三个实打实的响头,磕的额头泛青紫,一点也不含糊。
老头儿喜不自胜,不料今日添儿又有伴,老怀大慰啊!
牢狱却有些不高兴,觉得老头儿想的忒丑了点儿,头发疏疏没几根,牙齿零落只一个,满嘴漏风,脸如橘子皮,走路驼成一只虾,总之,绝不是老妪的理想伴侣。
想当初人家也是平安镇上一枝花,招蜂引蝶不在话下,求亲的男方踏破了门槛……罢罢罢,何须再述往日芳华?
青衫人扮了半日的孝子贤孙,然后留下一大袋银钱,在老头儿和老妪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渐渐消失在昏黄古道无边衰草。
与青衫人一块儿的,还有斓衫人。二人各骑高头大马,并且……具在认真观着手中的泛黄旧书。
不同的是,青衫人读的是《墨子》,而斓衫人研习的却是主流的《论语》。
读罢,长叹,斓衫人幽幽说道:
“行不帆,如此绳墨‘墨子’的‘兼爱’之道,终非正途啊!这已是一路上认下的第十三对父母了。”
“那又如何?”青衫人明显不想理斓衫人,粗气地道,“一路上就听你呱唧呱唧,好不吵闹。你自行你的儒者路,我走我的墨家桥。非得你叽叽歪歪说个甚么好与不好!索性,你说好的,我都不做。你说坏的,我便做地兴起。不然……何以别途?”
“为别途而别途,不智啊!”斓衫人摇头晃脑,痛心疾首地道。
“连别途都不别途,非勇也!”青衫人从眼角缝隙里瞥着斓衫人,不屑至极。
“于世途何益?”斓衫人依旧极反感,再次问道,“于世途何益?”
“何益?无益便不做了?再说了……”青衫人突然笑了,笑得像个狡猾的小猫,“若是普天下都是我的父母,那……普天下不都是亲人了吗?既然是亲人,那便须相亲相爱……哈哈哈……你们孔圣所说的天地大同不就来了,我家墨圣的兼爱非攻也终于实现了!”
斓衫人惊愕不已,看青衫人的目光已与看疯子无二致了。如此这般也好自我安慰,为何道理说了一箩筐,青衫人毫无所动。
疯子嘛!
“你他妈就是个疯子!”胡老八瞪着眼前猖狂笑着的男子,愤怒地骂道。
男子名为胡老八,姓胡,排行老八,所以那没脑子或者说懒惰到连给自家娃儿取个像样点名字的的脑筋都不愿转的老子给他取名,胡老八。
胡老八便只能叫胡老八,哪怕做到了清风寨的二当家,别人依旧叫他胡老八。
此刻胡老八正把寨主一脚踩在了脚底下,攥着早已染了三个结拜弟兄的鲜血的长刀,毫不费力地插进了昔日好的同榻抵足而眠的大哥胸膛中。
“为……为什么?”
寨主瞳孔已经逐渐放大,目光也开始涣散,胸膛处就像喷泉一样汩汩涌着血水,却依旧将这此生最大的疑问问出了口。
而胡老八……并没有给他释疑的打算,刀柄一绞,心脏彻底粉碎。
统治了清风寨三十余年,威震青州十三府三十八县的蚀心魔寨主就此一命呜呼。
门外,站着一老一少。
老者不能算男人,他缺少了个男人顶重要的部件。
少者是个极靓丽的女子,一身并不刻意招展的衣裳置于她身竟然有了艳丽整座山谷的错觉。只不过……太冷了些。
像公主。
而……果然是公主。
“公主,清风寨主已然受首,十三年前,就是他一刀砍了出逃大兴的贵妃娘娘,连贵妃娘娘怀中的襁褓都……都……”
老者哽咽,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女子亦是怅惘无比,却只能强咽泪水。大隋……已经不需要泪水了。
“复国路茫茫,使我愁断肠。何来金戈使,一击斩唐皇。白爷爷,仇……我一定会报的!这天下……我也一定会替爹爹夺回来的!”
世祖明皇帝驾崩已有十三载,曾经的半大女娃娃终于长大了!
白千愁欣慰不已地抚着颔下贴着的假胡须,对站立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的胡老八连瞥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他极不赞成公主殿下用此人。
此人毫无廉耻,背主求荣,如同豺狗一般,毫无人性。别看现在恭敬,那时公主势大,他得巴结着。一旦形式逆转……原谅老奴吧,老奴不是故意咒诅大业……恐怕最先咬他们致命一口的便是这貌似恭敬的胡老八了。
奈何公主执意用此人,唉……公主长大了,让人喜来,又让人忧!
“如今一击长安而不成,南下北上东进西去……殿下……早做打算呐。”
三日前,由匠作大家阎立本亲自设计建筑的大明宫刚刚落成,新皇李承乾与太上太皇李渊一同观礼,却不料……歌舞升平,鼓乐吹笙中,一个歌女陡然从脑后发丛中抽出发簪,径直冲着新皇李承乾行刺而去。
被新皇贴身护卫拼死阻拦,在一连损伤三人下,弓弩手终于姗姗来迟。攒射之下,那敢于行刺的歌女便彻底成了一只刺猬,躺斗躺不下来。
再然后,见识枭首示众。脑袋挂在朱雀大街外的城门上,过往商旅行人皆可看见。
丽竟门埋伏四周,就等着贼人给那行刺者收尸。却苦等无果。
于是……三日内,尽起丽竟门三千人马并刑部六扇门八百鹰犬,横纵长安城京畿三百里搜拿要犯,却不知……
要犯早已离了京畿,来了这青州东乡府地界。
这确使长安城里的无数地鼠倒了血霉,刺客同党一日没有抓到,地鼠门不仅开张不了,牢狱之灾甚至法场砍头的都是不少。
一时间,菜市口观者如堵。
临刑的犯人一遍又一遍喊冤,围观的老百姓一遍又一遍鼓噪,圣旨一封一封得下,特事特办,喊冤者不须发回重审,这导致百姓兴致极为高昂,平常可从不见法场喊冤的情形。
监斩官终于聪明起来,每个犯人嘴里塞了一块破布,呜呜声不断,总比喊冤声熨帖了百倍千倍。这才一边揉着额角太阳穴,一边扔下签子。侩子手的刀极大,锋口却坑坑洼洼,这是圣上的指示,要让这帮城狐社鼠死也死不畅快。
这已是很明显的迁怒了,可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拾遗御史谏劝,中书门下也未封驳,于是这帮地鼠便倒了霉,光所谓的大小帮派的首领就砍掉了三十个,更别提其他人了。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啊!
见不得这般死人的腐儒和墨客趁机离了京都,却不料竟冥冥中尾随了前朝余孽,如今……离白千愁等只剩三十里了。
而三十里外的十里,凌厉正蹲在小萱儿的窗外,用舌尖舔破了窗户纸,兴致勃勃双眼冒光地盯着里边。
里边,隐隐约约传来水声。
有两行鼻血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凌厉不自知,依旧观得有滋有味。
乐趣!实在是乐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