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阴,机舱里很安静。我眼珠不错地看着窗外。对于雪山,我永远是一个看不够。怎么能看够呢?这些雪山,一座座干净得要命。一看就知道是从没有被人烟熏染过的。那么安详、宁静、沉寂、端洁,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就连那些背阴的山脉里,一道道的山凹和山梁组成的线条也美得让我噤声。它们都是雪峰的衣裳褶子,是我所见过的世界上最高贵的衣裳褶子。
然后,太阳出来了,没有被太阳照耀到的那些白色,仍然是那种一如既往的白。而阳光照耀到的所有白色,就都更白了。不,不是白,而是比白亮了几分,不过,也不是黄澄澄的金色。对,或许用那个名词来确认更为恰当:白金。是的,是白金。
作为一个虽然不纯但是心向往之的人,我爱这白金一样的山。
6
据说伊犁境内的阿尔泰山,蒙古语意为“金山”,因产金而得名。在伊犁的这些天里,阿尔泰的金子我没有看到,我看到的,便是这些金:金田,金香,金食,金河,金山——对了,还有金人。在大巴扎逛的那个下午,阳光灿烂,作为几个异乡人,我和朋友们走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看见迎面走来的本土的人们,他们的肤色都有一层金,他们脸上的笑容,也有一层金。即使是沉默的人,他们的沉默,也有一层金。我们在一个小商店驻足,看到很多镀金错银的餐具,我拿起一把勺子问价,那姑娘说:“三块。”旁边一个本地姑娘惊叹:“真贵呀。”我们却疯了似的买,最后连酱油瓶子、醋瓶子都抄走。扛着箱子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忽然充满了莫名的伤感。那伤感,也是金的。
……
伊犁是一座金矿。这矿脉是流动的。随处都有。这些金,就是这么零零碎碎地镶嵌在听觉、嗅觉和视觉中,镶嵌在我所有的感觉中。这些金,在看到或是看过之后,我甚至会以为它们不是金。但是,现在,回过神来,仔细地品,就会知道,对于我而言,它们就是金——赤足金。
——这些零碎的文字,是我从伊犁蹭来的金屑。回献给伊犁,不成敬意。只有一点可以自我安慰:这金的成色都是纯净的,也是赤足金。
博格达的存在
在某一方地域,如果一座山峰是最高的,那基本可以肯定:无论在哪里都可以看到它。比如在新疆昌吉,看到博格达。
向下俯瞰,视野中的色块渐渐变成了大块的水泥灰,山体褶皱出来的形状像某个天才的画家最漫不经心又最无可挑剔的作品,大大小小的干涸河道如同巨人衣衫的丝绸纹理……我知道,新疆到了。看着手表,数着时辰,默算着乌鲁木齐还有多远,恍惚间,居然睡着了。在微微颠簸中醒来,看见窗外雪峰矗立,我一激灵:博格达。
“洁白的雪山像一柄银剑插向湛蓝的天空”“神圣的雪峰直刺苍穹”……这样的比喻很多,但是请原谅,见过雪山很多次,我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博格达也是。雪山就是雪山,博格达就是博格达,它就那样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
于是手执佳能7D,我拍照,一张张地拍。南航鲜红的木棉花标识在天蓝色的垂直尾翼上娇艳欲滴,和博格达一起被我收纳进椭圆形的舷窗轮廓里。一会儿,博格达似乎变远了,又一会儿,博格达似乎更近了,似乎飞机飞了那么久,都在围着它转,真有意思。
终于,博格达看不到了,飞机降落大地。等候出舱的时间,我朝外面闲看,在一片淡玫色的夕阳中,博格达赫然呈现。我揉揉眼睛。这是在机场啊,还能看到博格达?我再揉揉眼睛,眼睛有些疼了,方才确定:没错,这就是博格达。
我最后一个出舱,因为贪看博格达。我已经这么低了,低在了大地上,低到不能再低了,还能看到它。尤其是想到我飞得那么高的时候它自然是很高,可我落得这么低的时候它居然也并不显得高……如果不是照片为证,我至今难以置信。
怀着惊奇入住酒店,房间在16楼。进入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窗边,果然在窗口又看到了博格达。皓月高悬,钉在天空,博格达一望而知是在人间。密密麻麻的楼群背后,博格达就默默地站在那里,似乎只比楼顶高一点点,雪峰下面的山体已经被越来越深的暮色隐藏起来,博格达却更加鲜明。白色的雪峰因为染上了淡玫色的夕阳也变成了淡玫色,神奇而瑰丽,仿佛是一个奇迹——不,就是一个奇迹。
我看了很久。
晚饭后,我回到酒店,第一件事情依然是跑到窗前看博格达。这一次,我没有看见它。可我知道它在那里,一定在。那个夜晚,我是脸朝博格达的方向睡的——我很清楚这行为一点儿也不能缩短我和博格达的距离,一点儿也不能说明什么,很幼稚,很可笑,可我就是想这么做。这么做,我心里踏实。
早上七点,起床——时差关系,新疆的七点是内地的五点。来到窗前,东方的天空已有朝霞隐隐闪现。要日出。我看着博格达,它的轮廓已现,却是黯淡的。很快,太阳一点点露出了脸,很大,很圆,很干净。我从没有看见过那么大的太阳。而博格达在晨光中依然很黯淡、很坚决、很隐忍地黯淡着。直到太阳升得很高的时候,博格达仍是很沉静的灰白色。
此后六天,我的行程都在昌吉。在每个地方驻留的时候,我都会朝向博格达的方向,去看看它。哪怕一刻也好。大多时候都能看见,偶尔也有看不见的时候。看不见也不失望,因为知道它总是在那里,必不会让我失望。看见的时候自然是好的,只是它每次呈现的方式都不一样。在天池,它被前面的山峰层层叠叠地挡着,只露出一点点,那一点点还很敦实,很憨厚,很好欺负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还没有前面的山峰高。在去江布拉克的路上,大片大片金黄色的向日葵田的田际,它又在层层叠叠的山峰后面露出了一角,寒光闪闪的,突然锐利起来。而当行至天山深处,就看不见它了。它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就是一个传说。等到穿越戈壁去看了硅化木、胡杨和五彩湾,在回去的路上,它又出现在道路的尽头。我们的车开啊,开啊,它依然在道路的尽头。和我们同方向的所有车辆似乎都是在回向它的怀抱,而和我们反方向的所有车辆似乎都是从它的怀抱里出发……
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雪山往往被认为是神山——绝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雪水、它的雪线、它的雪峰,以及它所意味的绿洲、沃野、瓜果和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不,绝不仅仅是因为它所提供的这实惠的一切。对我而言,它确实是神性的存在。
——博格达一定能明白:我的人生中,一直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博格达一样的人。他存在着,无论和他见面还是分开,缄默还是闲谈,他的高,他的矮,他的远,他的近,他的大,他的阔,他的繁复,他的简单,他的卑微,他的光彩,他的睿智,他的拙朴,他的慈悲,他的纯善……都一直让我心有所属,神有所安。对我而言,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如同博格达一样的存在,他的存在让我明白:哪怕他什么都不为我做,只要他存在着,我就觉得自己有一个博格达一样的家园。这比什么都重要。
河北三记
在东陵看石像生
那天中午,漫长的车程终于告一段落,我们来到了东陵。盛夏的天气,本来一下车就会热浪滚滚,但在东陵却是凉快的。远远地,就看见了两座山夹着一个山口,当地的朋友——在东陵工作多年的汪雅克——介绍这山口叫龙门口。过了龙门口就是一泓大湖,汪雅克说这是龙门湖,是天然形成的。有山有水的地方,能不凉快吗?
在孝陵石牌坊前面站定,汪雅克一一指给我们看:金星山形如覆钟,端拱正南,如持笏朝揖,在风水上是朝山;陵寝与朝山之间的小山名为影壁山,似玉案前横,可凭可依,在风水上是案山;陵寝后面紧紧依附的山名为昌瑞山,玉陛金阙,锦屏翠障,在风水上为靠山;众山形成了拱卫、环抱、朝揖之势,且又有马兰河、西大河清水汩汩,碧流殷殷,实在是皇家陵寝的吉祥宝地。
风水之事我一向不通。于我而言,这两个字过于玄幻且遥远。让我觉得亲近的是那条神道,即连接朝山、案山和靠山之间的那条路。从朝山到靠山有八公里之距,为了让这三山气势恢宏地联系在一起,同时又有实际的功用,神道便被设计者呈现了出来——忽然明白了神道为什么叫神道,在将逝者抬向陵寝的路上,人在两边走,中间是棺木,棺木里是抛离了沉重肉身的神灵,就是神道。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空旷的路了,我在那神道上慢慢地走着,给双腿放假。走着,走着,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一排石像生。汪雅克说孝陵石像生共十八对,当地老百姓俗称“孝陵十八对”。其中文臣三对、武将三对、站卧马各一对、站坐麒麟各一对、站卧象各一对、站卧骆驼各一对、站坐狻猊各一对、站坐狮子各一对。那些兽们为什么要站坐或者站卧各一对呢?汪雅克笑答:“站的值白班,坐的、卧的值夜班。它们也得轮休啊。”
石人也就罢了,我只爱看这些石兽。满人是马上得天下,自然得有马。这马仿佛随时会撒蹄子跑起来似的。把手伸到马的嘴巴下,仿佛能感觉到它粗重的呼吸。还有骆驼,这骆驼比我在沙漠里见到的要考究,要漂亮,驼峰柔和,乖顺可爱。还有狮子,张牙舞爪,怒目咆哮,凶猛强悍,粗犷威武。
我最爱的是那大象。矮墩墩的脚,壮实实的身子,长长的鼻子,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尾巴也小小的,紧紧地贴着臀。它身上已经有好几道裂出的石纹,却并不显得沧桑,反而让它更加憨厚雄浑,真实可亲……我一一走过,用手摸着它们的身体。它们都是热的。这盛夏的天气,是阳光晒热了它们,也许它们本身就是热的,谁知道呢?
它们都是清早期的石雕作品,轮廓简明,线条遒劲,造型朴拙,颇有汉风,但比汉朝的又精致了些,华丽了些,多了些人间烟火——在站象下面,我驻足,这里有几个摆摊的,是村妇、村夫,汪雅克说这些人都是满人,就住在附近,都是给他们的祖宗守陵的人,代代相传到如今。我看着他们:男人们穿着寻常的白汗褂,女人们穿着俗艳的衣裙,怀里的婴儿只是围着个花花绿绿的肚兜。在这阔大的陵园里,他们自顾自地坐在那里说笑着,悠游自在,气定神闲。不时地,他们会看一眼我们这些外人——我们这些闯到他们祖宗之地的人,可不都是外人吗?摊子上的货物有风车、有糖果,也有新鲜的水果。我问那村妇水果是什么,她答:“李子呀,新鲜的李子,五块钱一斤。”
有小孩子爬在象身上玩耍,一会儿背上一会儿腹下,口中念念有词,状貌很是惬意。我有些担心,这么玩耍下去,如果把象损坏了可怎么好?问汪雅克,他淡淡道:“唉,多少年了,都是这附近的人……”
这几句话貌似逻辑破碎,我想了想,才明白了。忽然觉得温暖:是啊,这些石像生这么多年都好好地留下来了,怎么会被小孩子们嬉戏坏呢?他们也是满人,怎么会毁坏祖宗的物事呢?而且,他们在这里玩,不是最应该的吗?也许,他们的玩对于睡在陵寝里的祖宗而言也是一种幸福吧。石像生,石像生,石像自是岿然不动,那生是什么呢?除了这些活生生的人,还有什么最能意味生呢?生动,生机,生气勃勃,生生不息?
在石像生旁边流连了很久,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汪雅克笑问:“不想走了?把你留下吧。”我说:“好。”他说:“你不怕?”我说:“不怕。”他笑了笑,似乎是不信的样子,可是我知道,我是真不怕。虽然这是陵寝之地,可是有什么好怕的呢?甚至正因为它是陵寝之地,才更没有什么好怕。忍不住假设:如果我从小就生活在东陵这样一个地方,也许我的人生会早早进入一种淡泊和从容,像汪雅克脸上的神情一样。
后来我知道,汪雅克也是满族人,很久很久以前,他祖上的姓氏是富察氏。
在青山关夜宿
那天晚上,住的是青山关古堡。在没到古堡之前,就有朋友断言:“你一定会非常喜欢。那地方非常古朴。”
果然,我非常喜欢。
古堡就在青山关长城的怀抱里,不是脚下。它就在山上,仿佛是被青山关长城安安稳稳地抱在了怀里。在这个怀抱里,寺院、餐厅、酒肆、店铺、衙门,应有尽有。当然更多的是住户。现在,这些住户都被迁到了山下,古堡里的所有房屋都成了客栈。客栈的名字不是按门牌号,也不是张家、李家、赵家的——我曾见过这样的称谓,不免有些矫情——而是用山中的事物命名的:大柳树、甜水井、草门楼什么的。
我住的是核桃坊。服务台的女孩子替我拿行李,眉眼朴拙,身板厚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铿锵有力。我问她:“多大了?”
“十八。”
“在这里工作是不是太清闲了?闷吗?”
“不闷。”
“几天能休息一次?”
“忙的时候五六天,闲的时候两三天。”
“家远吗?”
“就在山下,几步路。”
“那你家原来就在这里,才搬下去的?”
“嗯。”
原来是老住户的孩子。
一进房间我就呆住了。居然看见了一根硕大的横梁,货真价实的横梁!弯弯扭扭的,横亘在房间中央。再细看,两边的山墙里还嵌着两根。朋友早就告诉我说这里的房子都保留了原样,我还不太信,看见这几根横梁,我才真的信了。如今,原木是什么价?这么粗的原木又是什么价?再舍得的商家,也舍不得这么出血,这几根横梁,肯定是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