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又看,还凑上前闻了闻它淡淡的木香,然后才取出行李收拾,之后便和另一间房的朋友去散步。古堡的夜晚真是安静,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昏黄的灯光。有一家墨宝店,我们进去,案上还放着笔墨,墨迹还未干,却没有人。我们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才有女孩子进来问有什么事吗。我们说没事,便出了门,她也很快把灯灭了,关了店门,悠悠地远去。我们来到一家院落门口,看到里面隐隐的灯光,便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房间里传来女孩子的笑声,我们听了一会儿,离开。又来到另一家,却是悄悄地没有声响。我们站了一会儿,又离开。像窃贼一样,我们串了几家房檐。最后又来到街上,却碰见了同行的一个朋友,他已经微醺了,使劲儿要我们去他那里坐会儿,我们便去坐了一会儿,听他东拉西扯地忆旧,过了一会儿,我们告辞,回到了核桃坊。
空气是这么清凉,空调却还开着,我便关了。洗漱完毕,我躺到床上,忽然一惊:床是热的!原来服务员很体贴地开了电热毯。我将电热毯的热度调到最小,看书,却看不安稳。
我一会儿看看房梁,一会儿又看看窗外,舍不得睡。而这样的夜晚又是最容易睡的,我磨蹭着,便眷眷恋恋却也自自然然地睡着了。在睡梦里听到了淅淅沥沥的秀气的雨声,想要醒来,到底也没有舍得睁眼——核桃坊的这一夜,我觉得自己睡成了一枚核桃。
一觉到天明。雨仍然下着,我起床,收拾好东西,拿着相机就出了门。小小的院落里,一条窄窄的石头斜径一直通向门口,斜径两边的地里是翠色茵茵的小白菜,两株不粗不细的核桃树守着大门,低矮的院墙上,几只小鸟冒雨跳跃着,显然都是调皮的小家伙。紧贴着院墙的,是另一户人家屋顶的瓦片,瓦楞里长满了嫩绿的小草……一切都可入画。我拍小白菜,拍墙上的爬山虎,拍盛开的萱草,拍清幽无人的寺庙,在寺庙里还磕了几个头——在这样的寺庙里,我很愿意磕头。
古堡里的土地上随处可见正在成长的菜蔬。山中一夜雨,树梢百重泉——菜叶上也是百重泉呢。豆角,黄瓜,西红柿,小葱,上海青……所有的菜蔬长得都很好。我想它们定是山脚下的山民们——这个古堡的老住户们——种的,这些菜蔬都是孩子。孩子有没有爹妈,样貌上都是能看出来的。这些菜蔬的脸上都带着居家过日子的安恬清爽之气,连一片枯枝败叶都没有,它们长得那么精神,那么精心,那么精气十足,肯定都是有爹有妈的孩子。
早饭过后,离开青山关。我一步三回头,真是依依不舍。“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是小学生作文的模式,我一向觉得拙劣。但此刻用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却觉得是那么合适。
在坝上吃烤全羊
百度上说,“坝上”是一地理名词,特指由草原陡然升高而形成的地带,又因气候和植被的原因形成的草甸式草原。广义的坝上是指张家口以北一百公里处到承德以北一百公里处,统称为坝上草原,是内蒙古高原的一部分。狭义的坝上草原位于北京正北的河北省丰宁满族自治县,是广义坝上草原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天,我们从坝下的零海拔一直上到了一千五百米,来到了狭义上的丰宁坝上草原。这着名的京北第一草原,野花遍地,碧草无垠,果然名不虚传。
但更让我喜欢的是那个晚上的烤全羊。
当地的朋友安排得极其热情周到,吃晚饭的时候就告诉我们,晚饭后稍事休息,不要睡,因为还有丰盛的节目:篝火、烤全羊以及声光电都很奢华的专业歌舞。篝火和烤全羊自然是好的,唯有专业歌舞一向让我如坐针毡,心生排斥。在草原安静的星空下,在草叶清香的气息里,如果有歌舞相伴,那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场景就是朋友们随意围坐,悠悠清唱,肆意曼舞。
但既然安排了,就只好客随主便。于是,夜晚九点多,我们幕天席地,开始了豪华的消夜。篝火浓艳,歌声嘹亮,舞蹈精湛……似乎都在意料之中,除了那烤全羊——那只羊就在那里烤着,我知道。闻着它越来越浓的香味,我却没有什么胃口,只想着应酬一下便回去睡觉。歌舞了一会儿,朋友唤我们举杯来到了烤全羊的旁边,我以为是要举行开吃的仪式,碰了杯就想回到原位,等着人家把羊肉端上来,没想到朋友一把拉住我:“走什么走?吃啊。”
“怎么吃?”
“看我的。”朋友朝烤羊身上伸出手,一把揪下一块肉,开始吃起来。周围的人也都学着他的样子吃起来。这样可以吗?我问着自己,也伸出了手,揪了一点儿肉——那羊肉虽然在火上烤着,却不像想象中那么烫热,吃到嘴里,果然很香。那个烤肉的小伙子很有节奏地一边翻转着羊肉,一边往羊肉上涂着蘸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这烤全羊瞬时便具备了某种魔力,大家围着它,再也舍不得走开。你一把我一把地揪着,吃着,吃着,揪着,都不再是礼貌地装装样子地吃,都是真吃,也都表现出了强烈的食欲和兴致。气氛很快欢悦起来。有的人手劲儿小,揪不下,有的人手劲儿大,揪得下,于是,你替我揪,我替你揪,既怕揪得小吃不着,又怕揪得大肉不熟,既怕肉不热不香,又怕肉太热烫手……有个当地的小伙子,很会揪,一揪一块,一揪一块,他揪得是那么好,干净利落,手到肉来,大家便就看着他揪,羡慕忌妒恨。他看大家都看自己,就揪得越发起劲,简直就带有表演性质了,都有些炫技了。还有一个女孩子,本来就羞怯,手劲儿又小,就揪不下肉,大家也都看着她,她越发不好意思,就越发揪不下。大家看着看着就替她急,纷纷揪肉给她,她就更不好意思,也就更可爱……都纷纷议论着,说是第一次吃到这种样式的烤全羊。而我,吃着这样的烤全羊,这样吃着烤全羊,方才无比信服:羊肉果然是世上不可替代的美味,它真是该被吃的啊。
也不免在心里惊奇着:同样是烤全羊,因为方式不同,居然就能有这样绝妙的趣味。我真想知道发明这种烤全羊方式的人是谁,他真是了不起啊——忽然又想,草原上的人们如果是自家吃,应该就是这样的方式吧。这就是最好的方式。只有待客的时候,才会讲究形式,讲究仪态,讲究如何盛,如何放,如何进食,而自家吃,当然不会有那么多华而不实的讲究。以自家吃的方式去吃烤全羊,又怎么能不香甜呢?
永不消失的河流
那条河,已经看不见了。河的名字,叫济水。
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第642页关于“济”的第一个词条就是济水,如此解释:“济水,古水名,发源于今河南,流经山东入渤海。现在黄河下游的河道就是原来济水的河道。今河南济源,山东济南、济宁、济阳,都从济水得名。”
现在,此刻,我就在济源。在济渎庙里。
“渎”,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第336页如此解释:沟渠,水道。网上又搜索了一下,说是古人把有独立源头,并能入海的河流称为渎。《尔雅》中提到的四渎——江、河、淮、济,就是古代四条独流入海的河流,“济”指的就是济水。那时的皇帝常按惯例祭祀名山大川,名山即五岳,大川即四渎。在唐代,大淮为东渎,长江为南渎,黄河为西渎,大济为北渎。淮河,长江,黄河——渎的这种气势才更符合我的想象啊。
这是第三次来济源。1997年之前,济源属于焦作辖区,第一次去济源的时候,是在1993年,那次去的是邵原镇的原始森林,晚上露宿在山中,那是我第一次露宿山中,只觉得青山碧通,红叶醉透,树木葱茏,野趣丛生。第二次去济源,是2001年,我刚调到省文学院,那年文学院的工作会议是在济源开的,时间很短,又是去开会,来去匆匆,便没有什么印象。这次,是以客人的身份正儿八经地来欣赏济源的风景名胜。就从济渎庙开始。虽是客人,但和其他同行的朋友相比,我跟济源到底十几年前是一家,也因了第一次那些美好细节的积攒,我心里便多了几分同地之谊的温暖。
济渎庙,全称济渎北海庙,位于济源市西北两公里济水东源处庙街村,公元582年也就是隋开皇二年开始建庙,之后一千多年来一直被不断扩建修葺,直到现在。以典型的正史腔来总结的话,一言以蔽之:“济渎庙是古四渎唯一一处保存最完整、规模最宏大的历史文化遗产,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河南省现存最大的一处古建筑群落,被誉为中原古代建筑的‘博物馆’……一部济渎庙兴衰史,也是中国古代水神崇拜史的缩影。”
历史风云安安静静地睡在纸上,我眼前只是这一座宏阔庙宇。在济渎庙里一路走来,红墙碧瓦,亭台楼榭,雕梁画栋,琉璃脊兽,碑碣林立,曲径通幽,端的是朱门重重,庭院深深,更有那绿水脉脉,静聚成池。既是因水而建的庙,自然离不了水。连每一道门的名字也都和水有关:清源门、渊德门、临渊门、灵渊阁……在灵渊阁,我看到那一泓清池底冒着泉水的气泡,问讲解员:“这就是济水的源头吗?”
讲解员说,济水的源头是王屋山上的太乙池。源水以地下河的方式向东潜流七十余里,到济渎和龙潭地面涌出,形成珠河和龙河两条河流向东流去,很快便交汇成一条河,叫水河,水河又流到温县西北才开始叫名济水。济水成为济水之后,第二次潜流地下,穿越黄河而不浑,在荥阳再次神奇浮出地面……三隐三现,百折入海。真是一条神奇的河。
“那么,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去看看济水了?”
讲解员有些尴尬地笑着,说济水这条河已经没有了。早就没有了。它在东汉王莽时出现旱塞,唐高宗时又通而复枯。黄河又多次改道南侵,逐渐冲入济水河床而入海。如今的济宁市就是原来济水中间北上的地方,黄河下游地段以及大清河、小清河,就是原济水故道。
故道而已。
那么,还祭祀它干什么呢?
讲解员说,这个问题,唐朝时期就有人问过,发问的人是唐太宗。济水通而复枯后,唐代宗问大臣许敬宗说:“天下洪流巨谷不载祀典,济水甚细而尊四渎,何也?”——天下那么多宽阔雄浑的河流都没有被祭祀,济水干涸,几近消失,为什么还能位列四渎?许敬宗答曰:“渎之为言独也,不因余水独能赴海也,济潜流屡绝,状虽微细,独而尊也。”
许敬宗,死后被人如此总结:“敬宗位以才升,历居清级,然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闻《诗》学《礼》,事绝于趋庭;纳采问名,唯闻于黩货。”——敬宗是以他的才能得到官位的,而且历居清贵枢要之职,但是他竟把自己的长子丢弃在荒凉的边疆,把自己的女儿嫁到蛮人的部落;他们本该学习些诗文和礼节,可是他却没有尽到父教的责任,对于女儿的婚姻大事,只是听人家用多少钱财来交换。再加上他扶持武则天当皇后,可谓是一个经典的小人——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翻开唐史,我居然屡屡被他惊住。唐太宗率军征辽东时,城中矢石如雨,有一勇士率先冲锋,主帅李积指着他对许敬宗说:“这人何等勇敢。”按常理许敬宗只需随声附和,但他却说:“头脑简单的人才这样不知死。”说这种不合时宜的扫兴话,自然不得上峰赏识。后来更因在长孙皇后的丧礼上看到欧阳询穿丧服的难看样子想到了沐猴而冠这个成语而放声大笑,结果被贬官洪州。李世民曾问过许敬宗:“我看你这人也不错,但为什么人家都说你不好?”许敬宗对曰:“春雨如膏,农夫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恶其光辉,天地之大尤憾而况臣乎?臣无肥羊美酒以调和众口是非,且是非不可听,听之不可说。君听臣受戮,父听子遭诛,夫妇听之离,朋友听之绝,亲戚听之疏,乡邻听之别。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谁人面前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虽然屡屡被他惊住,但对他我一向是无好感也无恶感——历史是笔细账,我努力不按照正史给我划定的大规则去粗算。如果没有能力细算,那我就不算。但是,他对于济水列渎之问居然有这样的应答,真是让我喜欢。我愿意相信,很大程度上,正因了他的妙解,济水才被称为君子之水。济渎的存在,也便成了君子精神的象征。“状虽微细,独而尊也。”——因独立而尊贵,而尊重,而尊严。
灵渊阁是济渎庙的最后一景。怀想着许敬宗的话,我跟着众人正要离开,讲解员忽然说左侧还有一个小门,从那边走出去就是一眼很大的泉水,叫珍珠泉,这珍珠泉曾经和太乙池一样,是济水的一个重要源头。
“现在还是活泉,各位要不要去看看?”
那就去看看。
好热闹的泉啊。来到泉水边,我的眼睛简直就是不够用:洗衣服的,游泳的,洗脚的,还有围在泉水边看的……泉水被一个大水泥塔压住,压成了很多不规则的水龙头,每个水龙头都在向外喷水,洗衣服的妇人们说笑着,游泳的男孩子们扶着一块塑料泡沫在畅快游戏,还有小小的男孩子全裸着,女孩子们则要文雅得多,她们说说笑笑地在泉水里低撩着裙子洗脚乘凉……
可是,现在的济水既然已经不见了,那这珍珠泉又流向了哪里呢?
讲解员说,珍珠泉的泉水流出去之后,形成了一条自然河,灌溉了很多农田,在灌溉的过程中,越流越细,越流越细……说到最后,讲解员笑了笑,做了一个“你懂得”的表情,沉默。
然后,就消失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