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姐还讲布里亚特人背诵祖先的故事。因为长期的游牧生活,注定了他们居无定所,来去随意,总是在迁徙和流转中,又没有文字,所以想要记录和镌刻祖先的历史是很困难的事。布里亚特人便有了这样一种传统:背祖先。所有的孩子从会说话起便要开始学着背家族的宗谱,背所有祖先的姓名,于是,几代、十几代、几十代甚或上百代的家史便从他们的孩提时代就开始了顽强的回溯。而因了这门雷打不动的功课,布里亚特人走到世界的任何角落便都可以清晰相认,并在庞大的族谱中畅通无阻地找到自己的支系……所谓的寻根,他们不需要寻。根一直就在他们的心中,一直都在。
——平姐的这些故事,总是能让我泪水沸腾。
临行前一天下午,我们去逛街,在一个又一个店铺里流连,试穿轻盈典雅的马皮靴子,欣赏华丽昂贵的巨大犴角,抚摸柔软洁白的小羔羊皮……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赫然发现:海拉尔的路灯都是马头琴的造型。
6
终于到了离开的一刻。飞机起飞后,我一直俯视着呼伦贝尔大地。视线所及,全是白色。仔细辨认,直直的黑线是道路,弯曲飘摇的白绸是河流,平展辽阔没有起伏的雪野是湖泊,大片深浅有致的氤氲团墨是森林……冬季的呼伦贝尔是一幅素净的大写意。这大写意下浓墨重彩的温度,久久地回荡在我的血液里。
我是呼伦贝尔的孩子。是的,我是这里的孩子。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草原的歌,我几乎都会唱。《雕花的马鞍》《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片草原》《蓝色的蒙古高原》《我和草原有个约定》《蒙古人》《家乡》……我都会。走在郑州人流稠密的大街上,我口中常常哼唱的,就是草原的曲调。对我而言,呼伦贝尔意味的绝不仅是草原和牛羊,而我对她的情感,也绝不仅仅是游人和过客。我知道牧人的辛苦,他们很多人都有严重的风湿;我知道羊毛其实不是白的,要处理过很多遍才能变得雪白;我知道夏天的草原有无数的蚊虫,如果站着不动,很快就会一身红肿。我知道被草爬子咬一口甚至是致命的……草原的风霜、沧桑、顽强、脆弱、纯净、质朴,虽然我不曾经历,但是我都知道。所以我更确信,我是它的孩子。我是长生天和大草原的孩子。
——不过,难道仅仅是我吗?难道我们每个人不都应该是长生天和大草原的孩子吗?在心灵的最初,在精神的原点,我们每个人难道不都曾梦想过有如此的境地吗?在这天边的草原生活,在这林海茫茫的大兴安岭生活,在有落日余晖金灿灿的额尔古纳河畔生活……作为自然的孩子,被自然拥抱着,也互相拥抱着。我们每个人不都应该这样生活吗?
我们已经离开故乡很远,很远。作为孩子,我们一直流浪在它的郊外,如同流浪在呼伦贝尔的郊外。不过,也许我可以自负地说:我认为自己尚属于近郊。因为相比之下,有很多人都属远郊,甚至远在千里之外。
额尔齐斯河边的石头
新疆。新疆。在新疆的日子,我经常会神经质地念叨着这两个字。新——疆,真是一个好名字啊,尤其是那个疆字——只有新疆,才能担得起这个字。这个辽阔的、苍劲的字。
没错,这个字,必须得用辽阔和苍劲来衡量。辽阔的地方不少,比如内蒙,但草原的柔美也只有用“原”这个字才最恰当。而只有在新疆,才是辽阔和苍劲兼容的。那是一种坚硬的、有力度的辽阔。无论是戈壁滩还是沙漠,无论是山川还是河流。
额尔齐斯河也是这样。
在北疆的行程中,额尔齐斯河的波浪始终都陪伴着我们:在去喀纳斯的路上,在去禾木的路上,在去布尔津的路上……那时,在支流的局限下,这些波浪不得不暂时从属于布尔津河,后来一到北屯,这些波浪便拥有了享用终生的名字:额尔齐斯河。
那天下午,吃过饭后,我们来到了额尔齐斯河边。
首先看到的是那些大树。它们都已经死了,但仍然保持着它们的雄浑和粗壮。据说是因为额尔齐斯河的水量减少之后,它们缺了水,被渴死的。而额尔齐斯河之所以水量减少,是因为被人为地分流了出去。这样人为的干预,不仅让等待河水滋润的其他地方深受困扰,也让额尔齐斯河本身的生态环境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这些死去的树,就是改变的结果。
这样的树,还能用来做什么呢?除了成为标本。我走上前,轻轻地抚摸着这些大树。忽然想起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它们很像某些不合时宜的天才,生下来却百无一用,就是为了最后遗憾的死去。
河水少了,河岸的石头就多了。在北疆的每个小城,都可以看到“戈壁玉”或者“彩玉”的门店,据说卖的都是戈壁滩和河边的石头。
“捡玉吧!”朋友说。
于是,我们便在额尔齐斯河河边分散开来,捡玉。河岸很宽——额尔齐斯河这样的河,河岸肯定是很宽的。比河还要宽。我们几个分散开来的身影,远远地看去,很快就显得微如草芥了——不,不对,是微如石头。
石头真多。我蹲下来,去捡。一个,一个,又一个。石头们被河水冲刷了那么多年,都很光润。大的大,小的小,黑色,铁锈红色,土黄色,更多的是一种青灰色,像浩浩荡荡的额尔齐斯河河水。
我捡一个,丢一个,再捡一个,再丢一个。好不容易挑了一块满意的,看到了更满意的,就把手中的放弃了。我看同行的人,似乎也都是这样。我们都默不作声地捡着,捡着,只要听到某人惊呼,就知道他有了“艳遇”——遇到了自己喜欢的玉。
这么捡下去,也是能让人上瘾的。捡啊,捡啊,都知道该走了,明明也有人一遍遍地说道:“走吧,该走了。”但声音过后,大家还是会默默地捡下去,再捡下去。捡着,捡着,我的心越来越静。我问自己:你能捡多少呢?捡回去又能怎么样呢?放在你的案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看着满眼的额尔齐斯河石头,忽然觉得:对于捡它们的我们来说,这些与其说是石头,不如说是一种充满诱惑的嘲笑。
最后,我放下所有的石头,停了下来。这时的我,已经离河水很近了。被分流的额尔齐斯河依然有着让人敬畏的气势——可想而知它以前更胜的风采。这样有力的河流注定是不会太清澈的。它带着特有的厚重和浑浊向前默默地流着,流着,流着,验证着孔老师的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忽然想起一个小说的名字:《额尔齐斯河波浪》。那个敦厚的作家名叫红柯,他在小说中这样形容额尔齐斯河的波浪:“在晚霞烧红了整个额尔齐斯河两岸的黄昏时分,额尔齐斯河两岸的密林全都消失了,天空和大地也消失了,额尔齐斯河无比壮丽地流进太阳的洞里,太阳很快就被灌满了……那么大一条河都流进去了,太阳的肚子咕嘟嘟响一阵就没声音了。”
离开河岸的时候,我两手空空。
“没有喜欢的?”朋友纳闷。
“都很喜欢。”我说。
“原来是没法子挑了。”朋友调侃,“那就随便捡两块吧。”
“不想随便,干脆不挑。”我随着他说道。
是的,是都很喜欢。但是,我就是不想把这些石头捡回去。
“我知道了,你娇气,怕沉。”
“聪明。”我笑答。
离开河岸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石头。就让这些石头待在河岸上吧,就让它们和额尔齐斯河在一起吧。就让石头归于石头,让我归于我吧。
伊犁的那些金
在郑州,只要出市区向北到黄河边吃饭,都要路过一个造型复杂的立交桥,桥上密密麻麻的路标牌里,其中一个写着“连霍高速”。每次,我都想,如果沿着这条路一直向西,再向西,走到它的尽头,那就是伊犁——连是连云港,霍是霍尔果斯,霍尔果斯,可不就意味着伊犁吗?
这个秋天,终于来到伊犁。新疆我已经来过数次,这是第一次来到伊犁。来的由头是领《西部》文学奖。奖金奖杯自是可喜,新友故知也自是可亲,但对我来说,最大的福利却是伊犁本身。
行程五天,不断地被记者们问同一个问题:对于伊犁是什么印象?我一律是两个字:金的。再详问,便答不出了。此时,静下心来,在晨光中,慢慢地梳理着这个金的出处。
——没有记者可答,算是答自己问。
1
那天,从郑州飞到乌鲁木齐,已经是倦了。再从乌鲁木齐转飞伊宁,我一上飞机便睡。快降落的时候被乘务员叫醒,一睁眼,便是大地上一团团的金色撞进视界。这是成熟的稻田,透过灰蒙蒙的舷窗玻璃,这金色有些斑驳,但即便如此,也有一种绚丽的美。这些稻田所依附的归属地,是一条巨大的河流的流域——这河,一定就是伊犁河了。以伊犁河两岸为画板,以金为第一色调,在稻田与稻田之间,还铺陈着一丛丛深墨的树林和一片片不知名的翠绿,这情形仿佛是某个神奇的画家随手涂抹的印象派作品,宏阔的布局里流淌着桀骜不驯的天然诗意。
下了飞机,走出机场,正值太阳西下,最后的余晖洒在一块又一块的田野上——我不是没有见过田野,但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田野。或许是空气格外纯净,或许是天格外蓝,或许是树格外笔直,或许是这样的田野太少了。在伊犁,这里的每一块田野仿佛都不是田野,而是神迹。一团团的稻田金则由印象派具体成了中国画的工笔:一团团,变成了一针针、一棵棵。这些金摇曳在每一株稻子身上,是毛茸茸、鲜嫩嫩的金色,是骄傲的,也是沉着的、纯粹的金色。
作为在田野中长大的中原人,我爱这种田野。
2
9月,薰衣草的花期早已经过了。但是在一个园子里,我还是邂逅了几丛正在盛开的薰衣草。知道自己也已经过了和花草合影的年纪,但是见了薰衣草,却还是忍不住要冲上去,从各个角度拍啊,拍啊,合啊,合啊——知道自己是丑的,可仿佛跟它合了影,就不那么丑了。还采摘了一小束放在包里——知道自己是不香的,可包里有了它,便周身都是它的香气。
正如我仰慕着的某些人,我知道和他们在一起时,我是愚蠢的、笨拙的,前言不搭后语,做什么都是错,可是,还是喜欢跟他们在一起。跟他们在一起时,觉得无论自己多么糟糕,也还是会好上一些些。
不是第一次见薰衣草了。第一次见它的时候,我就觉得它的香气是那么特别:是凶猛的,有重量的,会击倒人的。它的香气啊,仿佛会唱歌,而这歌声是金色的。这沉默的芳香的花朵,这支用芳香来说话的花朵,它的芳香就是它的声音。它的声音,是金嗓子。
然后,慢慢淡下来,淡下来,淡到都以为已经没有的时候,再一闻,还是有。只是埋得深了。过些时日,再闻,还是有。而且,更深。
作为一个喜欢听音乐的人,我爱这种芳香。
3
这里的食物也是金色的。馕,是金色的。馕在新疆到处都有,但是在伊犁,格外具有金色的品质。刚出炉的馕,我可以吃一整个,左手拿着吃,右手忙着接掉落的芝麻粒,既狼狈又幸福。还有烤包子,它们不是圆的,有着棱角分明的造型,它们在烤炉里的样子,真是可爱啊,金色的火焰熏烤着它们,一排排的,白色的面皮上开出了一团团匀称的焦黄……还有金色的抓饭:红萝卜,白米饭,羊肉块,皮牙子……都不是金色的,但凑到一起,就有一种金灿灿的效果。至于奶茶、粉汤、纳仁、辣子罐、面肺子、米肠、油塔子、油糕……在我的味觉中,它们统统是金色。啊,餐后还有一客甜美的冰淇淋,在舌尖舞蹈出金色的甜香……那个下午,和两个朋友去逛大巴扎,还看到了金色的红薯。那么朴拙的红薯,撕开了皮儿,便露出了金色的内里。多么亲切的粮食啊。当然,还有卡瓦斯,它当然是金色的。无论是玉米粉、玉米花还是炒麦茶制作的卡瓦斯,统统都是金色的。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吃货,我爱这里所有的食物。
4
第一眼看到伊犁河。它似乎不是金色的。这大河,远远地看,是蓝色的。走近了,往下看,是深深的灰色。河水很平静,仿佛不动。但是,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它是动的,是大块大块地动,大块大块地流。
伊犁这个称呼,就得名于这条河。它是母亲河——这世界,无数的地方,都有自己的母亲河。母亲的意义也许没有什么不同,但母亲的样子和称谓却迥然各异。伊犁,据说更准确的称谓是伊勒,光明显达之意。更具体的形容,是说河水在太阳照耀下碧波粼粼的样子。清乾隆年间定名伊犁。换了犁字,便有了微妙的意蕴更替:犁铧,土地,耕种,生息——奔腾不息的伊犁河,把它的本质精神浸染给了这块土地,让土地以岿然不动的方式,拥抱了一代又一代传承繁衍的人之潮浪。
那天下午,在夕阳下,我步行在伊犁河大桥上,一步步走近了伊犁河。走近伊犁河才知道,它也是金色的。在我的右侧,河面上是宁静的灰蓝。在我的左侧,逆光看去,河面上金光烁烁。以桥为界,以我为界,左侧和右侧似乎不是同一条河流。但我知道,这就是同一条河流。无论它的河面有多宽,有多窄,有多明,有多暗,有多浑,有多清,有多灰,有多金,这都是同一条河流。
作为一个虽然不智但是乐水的人,我爱这条河流。
5
返程那天,飞机从伊宁起飞,是下午。一路上,雪山皑皑,雪峰矗立。飞机贴着雪峰稳稳地走着——这是天山上的航路,是真正的天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