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铺开纸笔,信手写道: 主席、总理并中央文革: 现在,我被关在沈阳军区,不明白为什么把我看起来。我是个参加革命30多年的老战士,对党、对毛主席无限忠诚。只要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就坚决照办,绝不会有二话。如果我犯了错误,主席、中央都可以处分我,该怎么处分就怎么处分,我不会有怨言。我希望你们派人来同我谈一谈。
如果是我有错误,我自然接受处分;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情,我可以向中央说清楚。有些事情,我可以为调查提供线索……
信送走后,他在房子里踱起步来。他怀着一个老战士的良好愿望,期待着中央派人来。
然而时间是最无情的。它照旧黑了明,明了黑,一分一秒也不停留。傅崇碧等了六七天,仍旧没有消息。
他烦躁极了,对警卫说:“屋里太闷,我要出去走一走。”
“不行。为了你的安全,上级命令我们不许放你出去。”
跟战士发火吗?不,不应该!他们只是执行命令。
他忍住火气,请求把窗户打开一点儿。战士不敢打开大窗户,只把上面的一个小窗户打开。
他呼吸着透进来的新鲜空气,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口号声:
“打倒变色龙……”
“打倒小爬虫……”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是变色龙?……他竖着耳朵再听下去。
“打倒杨余傅!”
“杨余傅”又是什么人?他突然意识到,傅可能是指自己,可杨是谁?余是谁?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是哪个单位的宣传车又开过来了,哇哇直响。他静等着宣传车开走,听到了人们的喊声:
“打退二月逆流新反扑!”
“打倒傅崇碧!”
他终于听清了。自己已经成了他们的打倒目标,已经成了不明真相的群众声讨的对象。自己还蒙在鼓里呢。
“打倒杨余傅!”
“打倒杨余傅反党集团!”
“好了,好了,该关上了!”
“秘书”走进来,要他把小窗户关上。
他厉声说:“我还没被判死刑呢,就不许透空气了?透透空气有什么关系?”
“不行,关上!”
“砰”的一声,小窗户关了个严严实实。他又被关进了一个封闭的世界。
几天前,他指挥着北京所有的卫戍部队。现在,却成了手无寸铁、可以任人欺凌的囚犯。这难道是正常的党内斗争吗?
关着的房门打开了。走进来的是傅崇碧认识的一个人。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他们就打过交道。他带来了两个从北京来的人,进屋就坐在桌上前面说:“现在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很好,运动正进一步深入,你应该看到目前的形势。”
傅崇碧沉默着,随他信口胡说。
“你近来交代得怎么样啊?”
“没什么可交代的。”
“这种态度可不好。”
“就这态度。”
“你看,这是什么?”
北京来的人举起一张放大成12寸的照片。傅崇碧一看,是他办公桌玻璃板底下的照片,是叶剑英、聂荣臻、陈毅和他的合影……照片上几位老帅朝他微笑着,亲切,自然。
“看清了吧!”
“我办公桌玻璃板下的,早就看清了。”
“你要站在革命一边,反戈一击,还可以出来工作。”
“反戈一击,向谁反戈一击?”
“这你明白。”
“我没有反对过毛主席,有什么可反戈一击的?”
“朝他们反戈一击!”对方用手拍打着桌上的照片。
“他们有什么问题?他们是开国元勋!”
“事到如今,你还坚持反动立场,这样下去是没有好结果的!”
这话,如果出自一个稚童之口,或者出自一个红卫兵小将之口,傅崇碧都能够容忍。但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有着几十年党龄和军龄的人,他不能再忍下去了。
“我关在你们这里,攥在你们手心里,要杀就杀,我不在乎!叫我反戈一击,叫我诬陷别人,没门!”
“啪”的一声,对方拍响了桌子,吼道:“你的造反精神很厉害!你是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坏蛋!”
傅崇碧忽地一下站起来,怒目圆睁,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墨水瓶被震起一寸多高:“你放屁!”
对方被骂得脸红脖子粗,嘴唇直哆嗦。
“你他妈混蛋!”
“我×你个娘!”卫戍司令用战场上骂日本鬼子、骂美国佬的语言,回敬这个败类。他存心要把这些人激火,激火了他们,就可以尽快处理了。不管怎样处理,也比闷在这小房间里强。
对方被骂得脸色发紫。“你……你……你等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怒气冲天的卫戍司令,嘶啦一声解开衣服扣子,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说:
“你们有种,朝我这里开枪!日本人、美国人没能打死我,我等着你们把我打死!”……
那伙人灰溜溜地走了。朝外走时,还说:“看你猖狂到几时!”“非得给他点厉害瞧瞧!”
……
一个月过去了,这伙人没再露面。“警卫”的面孔却愈加严厉了。晚上睡觉,要开一只200瓦的大灯泡照着;白天上厕所,也要有人跟着。这些监视他的人不同他讲话,他又不能同他们发脾气,如同生活在沙漠里——这种滋味儿,没有经受过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发生“杨余傅事件”的原因是复杂的,但政治背景是比较清楚的。
“文化大革命”以来,林彪、江青两股政治势力正在崛起,他们篡党夺权的野心一步步膨胀。他们不断地制造混乱,以便乱中夺权。
他们要夺权的最大障碍当然是刘少奇、邓小平以及诸位老帅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他们的阴谋逐步得逞,老一辈革命家中,有的被打倒,有的被罢官,有的虽未被罢官,也“靠边站”了。
到1968年年初,“杨余傅”已经成为了他们的重要障碍。由于老一辈革命家被罢黜,被夺权,国家机器难以正常地运转。周恩来总理寝食不安地昼夜工作,仍不能扭转混乱的局面,他不得不使用军队的同志。这样,“杨余傅”自觉或不自觉地帮总理做了些事务性的工作。
林彪、江青也越来越发现这些人不仅不能步步紧跟他们,永远忠于他们,倒是有时坏他们的事,干扰他们的行动。再加之,“杨余傅”所处的位置都是要害部门,他们必须将这些部门牢牢掌握在手中。所以,就发生了……
难当的联络员
历史上有过很多巧合。
1967年7月,杨成武跟随毛泽东巡视大江南北时,住过武汉的东湖宾馆。
1968年3月25日,他又被押送到这里,所不同的是,上次住的是设备豪华的首长区,这次却是被关在不住人的地下室。
在地下室内,没有地面上的喧嚣,杨成武可以静下来想一想这突然发生的事件,思考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从出任中国人民解放军代总参谋长至今不到3年的时间,他经历了一段非常艰难的历程。3年来发生的事情,如同昨日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1965年年底,中央在上海召开了所谓解决罗瑞卿问题的会议。这个会上,林彪一伙发难,对罗瑞卿搞突然袭击,毛泽东偏听偏信,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在这个会议之后,由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贺龙、刘伯承、陈毅、徐向前、叶剑英等同志参加的中央军委会议,决定杨成武担任代总参谋长。
会上杨成武很诚恳地对他们说:“我的能力不够,难以胜任。最好由叶帅兼任。”
中央领导同志说:“就这样定了,主席已经同意了,不变了。”
杨成武说:“如果非要我来代,那就把我原先管的作战的一摊子交给王尚荣同志,建议提他当副总长。”
少奇同志表示原则上同意,命令以后再下。……
回到北京后,杨成武还是觉得不适合担任代总长,又正式给军委、中央写了报告,希望叶剑英同志兼任总参谋长,自己给叶帅当助手。
这个报告送到军委副主席兼秘书长叶剑英手里,便被扣住了。叶帅找到他,对他说:“你的报告,我不同意送,定下叫你当代总长,这是中央决定的,你就不要推辞。”……
刚开始,杨成武同许多同志一样,真心实意地拥护“文化大革命”,紧跟毛泽东的“伟大战略部署”。认为“文化大革命”是“反修防修,使我们党和国家不改变颜色的政治运动”,因而工作是比较积极的。他认为,既然主席、中央让我当代总长,我就要尽力干好。
在那个年代,许多同志对毛泽东的指示,是坚决执行、坚决照办,不打任何折扣的。他们服从毛泽东,崇拜毛泽东,有时是盲目崇拜。
他们忽略了这样一个问题:领袖并不是完人,领袖也会出现大的失误。一个伟人的错误,比一个凡人的错误所带来的后果要严重一千倍、一万倍。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杨成武逐渐发现了许多不正常的事情。林彪、江青一伙同各位老帅的矛盾日益公开化,作为代总长的他,经常处在“夹缝”
中。周恩来、各位老帅指示要这样干,林彪、“中央文革”却指示要那样干。毛泽东有时站在这一边,有时站在那一边。这叫他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人无所适从,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1967年的7、8、9三个月,杨成武的这种感觉更为明显。
毛泽东外出巡视,是在人民大会堂研究“文化大革命”进程的政治局大碰头会上定下的。这次碰头会由毛泽东自己主持。
毛泽东坐在靠近窗户的、处于中间位置的沙发上,不停地吸着烟。林彪坐在他的旁边,煞有介事地拿着笔在纸上画着。康生板着脸,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
周恩来讲完话,毛泽东说:“7月了,我要到外面走走。去武汉游水,那里的水好。”并且提出让杨成武跟他一起出去。
多数与会者都不赞成毛泽东去武汉。理由很简单:为了他的安全。
周恩来也劝毛泽东:“大家都说你不去为好,还是不要去吧。”
林彪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说:“主席呀,你的身体是没问题的。到武汉去游水也是很好的,但大家都关心你的安全问题。”
林彪劝完,又有几个人发言劝主席不要去。
毛泽东对参加碰头会的这班人的意见,没有简单地否定。但他要做的事情,都是胸有成竹的,一旦下了决心,任何人都难以使他动摇。
他微笑着把烟按灭,说:“没有关系的。我去,让杨成武跟我去。成武,你跟我去,就这样定了。”
此刻,杨成武正坐在会议室的一个角落里,听毛泽东叫他,他忙站起来。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周恩来把杨成武留下来,对他说:“你的任务是当好联络员和保证主席的安全,直接同我联系。”
作为代总参谋长,跟随毛主席出去,他感觉到肩上的担子非常沉重。
毛泽东视察大江南北的行程是紧张的。
从凌晨离京开始,他每天都请许多人来汇报情况,找各地党政军负责人谈话,了解各地开展运动的情况,似乎要对这场运动的规模、进程做出相应的决定。
一天,他把杨成武等人叫到自己办公的房内,同他们谈了对“文化大革命”
的一些意见。
针对沿途及武汉等地群众组织派仗越打越厉害的情况,毛泽东说,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为什么不能联合起来呢?
他具体谈了“文革”进程问题,指出,“文化大革命”一年开张,二年看眉目,定下基础,三年收尾。
杨成武感到,毛泽东和林彪、江青等人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不同。毛泽东要三年结束这场运动,而那些人希望越乱越好,打倒的人越多越好,拖的时间越长越好。
三年结束“文化大革命”?从1966年算起,到1968年就满三年,眼下已是1967年盛夏,各地的派仗打得正激烈,要把已经燃起的烈火压下去,有可能吗?
毛泽东的话,是最新最高指示。杨成武立即用保密电话向北京的周恩来传达了毛泽东的原话。
在武汉,毛泽东一直想横渡长江。1966年的7月,他“万里长江横渡”,同跟随他一起畅游的青年人说:“长江又宽又深,是游泳的好地方。”“长江水深流急,可以锻炼身体,可以锻炼意志。”
去年,他老人家73岁,还在锻炼自己的意志和体力。今年,他自以为并不比去年老多少,他应该享受“极目楚天舒”的乐趣。
由于武汉发生了震惊全国的“七二0事件”,“百万雄师”把“中央文革”
的钦差大臣王力扣了起来,两派斗争愈演愈烈。毛泽东的横渡长江计划只好作罢,离开武汉,到了上海。
这期间,毛泽东的一些精辟的见解,使杨成武愈发感到政治斗争的复杂性。
一天,毛泽东坐在沙发上翻报纸,翻着翻着,他的手停住,问在场的人:
“谁封我四个官啊?”他手指着报纸上的林彪在五一节用毛笔题写的“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当时这“四个伟大”被吹鼓手们吹得天花乱坠。一时间,全国各地的报刊争相转载、刊印,还被制成“语录牌”到处悬挂。就连毛泽东石膏像的底座上,也刻上了“林体”的“四个伟大”。
“谁封我四个官啊?”毛泽东的谈吐富有幽默感。
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的人,对他的这种幽默是比较熟悉的。几天前,他同随行的一位摄影记者开了个很有意思的玩笑。
记者和他的妻子同在新华社工作,“文革”打派仗,两人参加了相互对立的群众组织。随着斗争“升级”,他俩的感情进一步恶化。先是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后是不在一张床上睡觉,斗争发展到白热化程度。
毛泽东风趣地说:“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你们也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啊!你们也要搞革命的大联合哟!”
大家都被毛泽东逗笑了。
现在,他说“封四个官”,却没有人笑。人们都不敢笑,因为这涉及党的副主席、军队的副统帅。
毛泽东非常烦躁。他说:“什么永远健康,难道还有不死的人吗?”
屋子里静得可怕。这恐怕是在座者第一次听到毛泽东主席对他的“亲密战友”表示不满。
毛泽东转过身,目光炯炯,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不要宣传这些,要讲马克思主义万岁!讲马列主义万岁!不要宣传个人,否则将来要吃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