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棻用她销蚀未尽的心魂,吟成了诗篇《早早诗》。诗中描摹了这两三岁的天真烂漫的幼女的百态。诗中有句说:
暮年之歌——《涉江诗》
汝独爱家家,膝下百回绕,喜同家家睡,重愁家家抱。
关心唤吃药,饮茶试凉燠。
分食与家家,儿自不嫌少,惟愿快长大,为婆洗衣袄。
随母休沐归,相亲复相扰。
夺帚争扫地,脱衣喊洗澡。
玩水瓶时灌,弄火锅空烤。
倒罐更翻篮,到处觅梨枣。
帐竿当竹马,手杖满地捣,凌空学杂枝,一跌意未了。
吓人装老虎,怒吼势欲咬。
打狗踢苕猪,不怕舞牙爪。
偷攀自行车,大哭被压倒。
婆魂惊未定,儿痛身已好。
一响转安静,向人索纸稿,
移凳伏书桌,画鱼又画鸟。
积木堆高低,皂泡吹大小,
三餐端正坐,家家喂饭饱。
饮河期满腹,美馔视藐藐。
不喜着新衣,敝服曳缁缟。
阿母责顽劣,此语使儿恼。
鸡鸡不洗脚,上床胡乱搞,
狗狗不睡觉,半夜大声吵。
我是最乖儿,家家好宝宝。
这是最精彩的幼儿家庭活动录像:她亲热依人,她手脚不停,她的观察全和大人不同,她的抗议全是孩子世界的理趣。一切未经着意导演,一片天真自然。诗人似若不经意的平易语言,写她夺、脱、喊、玩、弄、倒、翻、觅、捣、凌、跌、吓、装、吼、咬、打、踢、攀、哭、静、索、伏、画、堆、吹二十余态,却全是摄取的最佳的镜头。它不只使为人父母、为人祖父母者读来欣然会心,亦且能使一切热爱幼小生命的读者欢喜异常。
作家舒芜推崇《早早诗》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空前未有的佳作”(舒芜在《<沈祖棻创作诗集>序》中语)。诗人荒芜也感慨赞叹:“一篇《早早》有情思,绝胜《骄儿》《娇女》诗”(晋左思有《娇女诗》,唐李商隐有《骄儿诗》)。比较之下,仅这描摹儿童形象心态这一点,便不得不同意他们的观点。文学评论家朱光潜也题诗赞誉说:
易安而后见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
身经离乱多忧患,古今一例以诗鸣。
独爱长篇题早早,深衷浅语见童心。
谁说旧瓶忌新酒,此论未公吾不凭。
这“浅语”,是指的虽是五言古诗体裁,却明白如话,使人不隔。生动的形象、细腻的心态,令人如身临其境,亲见亲闻。这“深衷”,却可以有多义的解释。半生的乱离,忧患,屈辱……都退到恍如隔世的背景中了。人虽是一切事物中最能经受折磨的事物,但如不自行宽解、调节,也实在没有生存下去的气力了。中国诗歌传统自《离骚》以来,有多少从欢乐中见苦涩的佳句名篇!
舒芜在前引的那篇序文中写道:
小早早的外祖父即程千帆教授,却经常远在沙洋放牛,偶尔回家,得爬上高床睡觉,害得小早早老是担心他会翻身堕地。幸而睡不几天又必须去放牛。小早早的外祖母,即沈祖棻教授,住在乱流冲屋、雄虺当门的小屋里,还戴起老花镜,成天捧一本书看。这一切,在小早早眼中都很正常,她可以坦然告诉别人,外祖父放牛去了,她可以戴着眼镜捧着书本,模仿外祖母的样子,一切很好玩,没有什么可疑问的。惟其如此。就在后世读者心目中画下一个问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主要是评《早早诗》中这样一段:
外祖远归来,初见话琐琐。
明朝更相昵,爷爷膝上坐,
挽颈因摸胡,抱足还抚髁。
家家抱不动,爷爷可抱我。
推车买牛奶,递刀削苹果。
爷爷喂鸡鸡,早早吃鸡卵,
爷爷烫痛手,早早不近火。
爷爷睡高床,小心翻身堕。
共爷嬉戏多,向婆提问夥。
表情万态殊,表声众音哆。
惊叹疑问号,浑名固自妥。
爷爷回沙洋,早早意谓叵。
今夜爷爷走,门由我来锁。
不见爷爷面,常唤归来可。
……
暂留伴家家,不随父母归,
邻人来相问,家中有阿谁?
爸爸在厂里,妈妈值班期。
爷爷放牛去,家家是老师。
因取眼镜带,一册两手持,为摹看书状,迂腐诚可嗤。
《早早诗》的声情百态,读来自然非常吸引人,但特别令人深思的是长诗结尾的伤心叮咛语。在那知识即是罪恶的年月,“枉抛心力作词人”的外祖母,几乎要以“平安即是福”“无才便是德”来劝勉她的外孙女了。她要这聪敏过人的后代,不要跨越“书足以记姓名”的文化水平,以免重蹈“人生识字忧患始”(苏轼诗句)的覆辙。可怜的诗人,这就是她留给骨肉情深的后代的神圣祝福。
历史却给了祖棻一个她来不及看到的回答。早早如今已有了比家家更高的学历继承家学。知识改变国家的命运,也改变了这家族的命运!但诗中的哀音却剩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第四节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更无车马来幽径,尽有湖山伴索居。”僻居荒邻,连红卫兵、造反派也嫌远不来。这倒不是坏事。祖棻似乎已被人遗忘,“姓名渐喜少人知”了。她生性温柔敦厚,教学认真负责,师生、同事的关系原是很好的。但在那株连十族的文字狱恐怖中,谁都担心有飞来横祸,又怎么敢和这“罪人”家属来往呢?几位老前辈,如黄耀先(焯),刘博平(赜)[60]等,虽然对祖棻很关心,但他们自己的处境也很艰难,心绪恶劣,唯以过从。(祖棻逝世后,他们忍不住前往吊唁,博老吊唁后,回去竟至休克)但中国知识分子,也真有那“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心劲。他们亲见旧政权的腐朽,欣逢新社会的变化,因而深省过去自己的局限,努力学习新事物。他们多是理想主义者,老天真,书生气十足。欣逢盛世,所以直言敢谏;在个人气质上,又多不畏强御,还有些恃才傲物,所以遭遇都不很妙。在五十年代中,遭到政治打击的,确很孤立;六十年代,渐渐大惑不解;及至“文化大革命”横扫一切,“敌人”的阵营日益扩大,许多向“罪人”投过石子的人,自己也成了“罪人”。这倒在人们心中注入了“毒素”,越是闹不清“敌我界限”了。于是那些老先生们索性豁出去相濡以沫,追寻素昔保存在心灵一角的旧友深情。
“尚余信使知名姓,为有友朋问死生”。如果以“文化大革命”中无限上纲的观点来看,可以说有一个“地下科研组织”,有一个“黑诗社”。幸而后来要斗要抓的人太多,要争要夺的权太多,当时没有发现,或者来不及管到这些没有什么油水的“老朽”。祖棻收到的来信中,有许多书法优美、功力深厚的手稿。如济南殷孟伦先生的《采僚说》,北京顾肇仓先生的《李商隐<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诗题“令公”二字旧说辨误》,上海章荑荪教授的《宋词讲稿》等。而诗词唱和,当时几乎每首都可以横加以不满现实、隐含恶攻的罪名。
这些老诗人,一面恳切地用清词人顾梁汾的词“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来忠告,又勤诫她“勿以诗词示人”;一面又忍不住以他们最熟练的形式,最会心的语言互相慰藉。
被祖棻誉为“高步词坛三十秋”的吴白匋教授,祖棻曾在《乙卯新岁寄白匋》的四首五言律诗中的一首怀念他说:
青衿弦诵地,旧梦杳难寻。
老觉交情重,别来相忆深。
湖山同胜赏,文字数知音。
更作他年约,倾杯论素心。
吴白匋教授也情语深挚地答道:
双鱼下武昌,千里友情长。
透墨笺无色,凝诗泪有光,
顿惊冬日暖,欲罢药炉香。
唯愿知音者,闻歌不断肠。
(《乙卯春寄答四律之一》)
两位词人不但以他们独特的语言千里谈心,而且还认真研讨创作上的得失,表现了恳挚谦谨的学风。
白匋在信中说:
弟诗病在受梦窗影响太深,务求浓缩生造,结果不免晦涩饤饾,愧不如大作清隽自然。来书乃以“捧心”自谦,使弟不安。
在祖棻逝世后,当白匋七十六岁高龄时,还手写诗词怀念这位才华杰出的旧友,并题词说:“昊天常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昔在宋世待易安居士酷,而在今待子苾兄更酷矣。”
河南大学的高文教授(字石斋),在三十年代就曾和祖棻唱和,如《绿意·次石斋韵》犹存诗集中,此时更自遥远的中州寄来杂诗八首。其一云:
我所思兮隔远岑,丹崖翠壁入云深。
梦中纵识东湖路,烟树冥迷何处寻?
祖棻依韵奉和八首。其一云:
望中远水接遥岑,别恨应同岁月深。
却喜东湖曾识路,情亲犹见梦相寻。
南京师院的吴调公[61]教授是新中国成立后与祖棻在苏州师范学院同过事的。别后思念,常从别人那里借来祖棻的词亲自抄录。祖棻写诗赠他说:
陆赋钟评总冠时,南雍接席偶相知。
每因久别思名论,却愧从人觅小诗。
吴先生也回赠两首。其一云:
多君岁暮怀人句,欲溯蒹葭几费寻。
风雨鸡鸣情写尽,霜涯一脉重词林。
吴先生在追怀祖棻的文章《吴天寥廓忆词人》中还说:“诗词意贵有余不尽,要说子苾先生把情写尽似乎不妥。然而我总感到她笔下的风雨鸡鸣之思,常常是我的心中所有笔下所无的。也许是含毫焦躁,无法表达,也许是写了而意有未惬。明明是一些难写之情,可一到了她手里,却写得十分委婉透剔,既栩栩浮现,而又余味曲包。”(载《文教资料》1983年第6期)
祖棻在中央大学女生宿舍中的同室好友,当时戏称“金陵十二钗”的一些聪明女子,正是“海内知交殊进退,天涯相望各悲欢”。
其中如曾留学英国学考古学的曾子雍[62]早已在南京灵谷寺跳塔自杀,“肠断当年灵谷寺,崔巍孤塔对夕阳”。被戏称为“宝钗”的章伯璠[63],也是“江南河北空相望,不见池亭扑蝶人”。有的是“璧台金屋识湘娥”,遇人不淑,老无依靠;有的是“江南魂断不归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剃头受辱,高台挨斗,因而丧生;还有的流落海外,不通消息。唯有福建籍的文字学家游寿(字介眉),孤身一人,远在风雪茫茫的哈尔滨任教。祖棻在怀念她的诗中写道:
八闽才调最知名,口角锋芒四座惊。
牢落孔门狂狷士,一编奇字老边城。
游寿教授最为系念祖棻,常常给她寄来食物、药品。自己烫手负伤,还是惦念旧友。有时在梦中相见,欢喜无比,醒来更觉凄怆。她又是书法家,她用蔡楷抄录诗章寄来说:
冬初小恙高烧,梦子苾来访不遇,唯见案上留诗。余出门追之,倦极而醒,乃一梦也。成此诗,数月寄与。
又见冰花满窗棂,数尽飞鸿入北溟。
唯有故人深入梦,留诗案上意叮咛。
祖棻在日记中说游寿的信和诗:
言长意深,富于感情,读之喜慰,反复阅看。老友交谊,自固不同。连日得诸老友信,无论长短均旧情洋溢,具见交谊,非泛泛比也。
她的《得介眉塞外书奉寄》的一组绝句将她对当日在南京中央大学就读时的追怀,抒写无余:
渐无消息廿年余,绝徼终传一纸书。
犹及生前相问讯,翻教老泪湿裙裾。
秦淮春水绿迢迢,流尽华年旧梦遥。
欲说江南当日事,老来残魄不禁销。
少年同学气纵横,赌酒听歌逐队行。
四十年间浑一梦,寻思旧事却分明。
犹忆春风旧讲堂,穹庐雅谑意飞扬。
南雍尊宿今何在,弟子天涯鬓亦苍。
少年好弄惯操觚,共把风情戏老儒。
见说尖酸到文字,独怜结习未能无。
当年意气已全销,老病偷闲远市朝。
话到交亲存殁感,春愁汹涌尚如潮。
作诔招魂两未能,无多热泪总成冰。
长江一水通吴蜀,巴峡流愁到秣陵。
小楼深巷卖花迟,二月江南万柳丝。
寂寞空山春雨夜,那堪重忆对床时。
万里迢迢系梦思,穷边白首独归迟。
塞门春暮寒犹重,旷野风沙扑帐时。
关山相望隔千重,惆怅今生不可逢。
惟把来书几回读,诗函欲寄更开封。
这两位好友终于未能见最后一面。游寿教授有幸在新时期中享有学术界日益隆高的声誉。教育界人士庆贺了她的八十寿诞,而祖棻却不可能再与她对床同眠,共话衷肠了。
其余旧时好友,如久居成都自称“嵇公余习原非懒,肝肺杈丫别有情”的陈孝章,当年流转湖南的“屈贾当时并逐臣,有情湘水集流人”的孙望,和“当年名下无双士,同学班中第一人”的殷孟伦等,那众多的诗歌题赠追怀,有《涉江诗》集在,这里从略。
在学生中,有的已是党的负责干部,仍不避嫌疑,经常寄书赠诗慰问这两位不幸的老师。特别是昔日成都《正声》诗社中的王文才、王淡芳、刘彦邦等。可惜《正声》诗社中最善填词的宋元谊已不在人世,她是四十年代四川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清末着名学者宋育仁(字芸子)的孙女。家学渊源,少年时就有才名。从沈先生学词后,锦心绣口,斐然成章。当时都目为沈先生的传人。文革之初,这单纯诚挚的人,完全被那昏天黑地的浪潮吓坏了。她受不了过于意外的委屈和侮辱,三尺白绫,吊死在自家房屋中的门框上。
祖棻在《岁暮怀人》的组诗中悼她:
当日曾夸属对能,清词漱玉有传灯。
浣花笺纸无颜色,一幅鲛绡泪似冰。
四川是祖棻呆过十年的地方,那里有她许多故人好友。她对四川有最深沉的感情。她的《岁暮怀人》组诗,就是以下列一首收尾的。
巴山自碧蜀山青,千里枫林入杳冥。
莫拟乘舟上三峡,鹃啼猿啸不堪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