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浩劫降临与罪人之家
苍翠的珞珈山下,秀丽的东湖一角,真是“晴波浩荡随人远,野色苍茫引兴长”。美丽的东湖之滨,一向是外国专家的居处之地。沈祖棻在湖北(也就是在人世)的最后十年,就栖息在这里。然而同一个世界,总有不同的侧面。她,这位已有三十多年副教授资历的女学者,最后被赶到已废弃的外国专家的司机住屋。
“三户低檐接废垣,十年寥落住荒村。”那是邻近某疗养院大门的路边依山建筑的一排小屋。阴暗潮湿,房中的水泥地面终年有三分之二是湿漉漉的。室内苍蝇成阵,老鼠成群,还有各种毒虫出没。最可怕的是暴雨引发山水肆虐,上漏下漫,桌椅家具都泡在水中,人只能躲在小船似的床上。这就是风光旖旎的湖山一角。
“文革”开始,祖棻一家由原住处被赶到地处武大偏僻一角的下九区。那里只有孤零零一排由车库和司机临时住所改建的简陋平房,五个人挤进了两间狭长的房间。以非罪人的身份,过着罪人般的生活。不久,千帆被集中进了“牛棚”,祖棻每天还要到约两里路之遥的系里去早请示、晚汇报,学习,开会,有时还要守夜班。荒径远途,经常夜半独行,天寒地冻时则体弱难支,如遇狂风暴雨道路淹没,连自己的家门也找不到。
自1947年武大“六·一”惨案后,沈祖棻已不再填词。这时,她忽然用古典诗歌形式记下了这“新居”的实况。
忆惜移居日,山空少四邻。
道路绝灯火,蛇蝮伏荆榛。
昏夜寂如死,暗林疑有人。
中宵归路远,只影往来频。
新居途未熟,微径记朦胧。
衣湿倾盆雨,伞飞卷地风。
惊雷山亦震,横潦路难通。
举首知家近,残灯一点红。
载物车难借,犹欣釜甑存。
青蝇飞蔽碗,雄虺卧当门。
草长遮残砌,泥深漫短垣。
相看惟老弱,三户不成村。
市远多艰阻,平居生事微。
邻翁分菜与,弱息负薪归。
挑水晨炊饭,临湖晓浣衣。
班行常夜值,谁与守空扉?
初到经风雨,从容未识愁。
忽闻山泻瀑,顿讶榻如舟。
注屋盆争泼,冲门水乱流。
安眠能几夜,卑湿历春秋。
客子常多畏,群儿来近村。
怒哗朝绕户,飞石夜敲门。
斫树崩檐瓦,偷绳堕裤裈。
秋风茅屋感,难共杜公论。
樵径接渔村,不闻车马喧。
湖山何暇赏,朝会及时奔。
踏雪天方晓,迎凉日已昏。
全家犹健在,十载长儿孙。
这全是实录,摘几则祖棻的日记为证:
一九七六年九月十六日
……夜早早发现大门边一大蜈蚣,约六寸多长,半寸多宽,二三分厚,从未见过如此大老蜈蚣,用火钳夹烧死。
如不发现,被咬,其痛毒不堪设想矣。……
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日
……威克回告,天将大暴雨,并有冰雹,自明日起连续至九月十五日,全排屋人均紧张,我家尤甚,即商量挖沟防水计划。威克已约小袁来帮忙,牛儿除共同防御外,并另为我家厨房后门进水措施帮忙。心甚烦忧!
祖棻过去从不写日记。自1975年3月21日起,至她离汉去宁的1977年4月24日止,两年又一月的时间中,却无日不记。鲁迅先生曾说他的日记是登书账,记往来,并不打算给别人看;祖棻的日记则全是平淡的日常生活,生病的病情记录,所谓“琐屑米盐消日月,飞腾意气付云烟”,绝不会料到还会被人摘录。她的日记中绝不谈国家大事(当时是任何人都可以查抄“罪人”及其家属的日记,并可随意断章取义,加以意想不到的罪名的),耗尽她的心力的再也不是唐诗宋词。邻居有时看见她填表,奇怪地说:“这个婆婆还有文化!”她疾病缠身,自言自语于陋室之中,有时在梦中大叫而醒,再不写几个字,也许连文字语言的用处都会忘记了。她兼做自己的护理、厨娘、保姆各项工作,日记的最主要题材,就是保持泥炉煤火,“红炉薪炭冷频添,执爨行吟未得兼”。她为了保炉火,省却劈柴加薪之劳,每每深夜再加上煤饼,清晨赶紧去看,一见炉火尚存,便似了却一件大事。运柴、搬煤都是紧要的环节。早上放鸡,黄昏驱蚊,半夜赶鼠,兢兢业业,如遇水管破了,电灯坏了,便如大祸临头。
她的肠胃功能已经紊乱,没有一天不腹泻肚痛。每日饮食,花生计粒,馒头论片,有时只吃一顿:“新来慵更病,一食似高僧。”她还自嘲说:“盘餐病后朝朝减,衣带新来日日长,饱吸山光饮湖渌,自应肠胃厌膏粱。”“薄粥酸齑亦已捐,空厨偶袅药炉烟,天教久向人间住,辟谷依然未得仙。”
也有病体稍可的时候,又无物可吃,饿得手发抖。想买点新鲜菜蔬,则是:“早市争喧肩背摩,新蔬侵晓已无多,旗亭索脍纵横队,山路舆薪上下坡。”后人难以想象当时的供应奇缺,站了半天队,一点菜蔬已经从后门打发,白站一回,徒劳往返。有时又因带错了那五颜六色的配给票而白跑一趟。加上售货员总在开批斗会,经常停止营业,买点东西难上加难。有时走运,祖棻买到了富裕的东西,或是女儿千方百计带了饮食回来。但又霉又湿的房屋无法贮藏,天晴就得翻晒,而搬出搬进,力不从心。有时绳子断了,畚箕翻了,或被猪鸡践踏了乱成一团。
一个高智能的学者、诗人,她的全副心力就是这样消耗的。
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遭遇,“文革”大劫那时钱锺书守仓库,何其芳养猪,巴金扫厕所……这还是幸运的。何似吴宓被打瞎致残,老舍已投水自尽……这些,终于不是以“谤书”之名,而是以反思大白天下,是幸事,还是痛史?
第二节 文章知己 患难夫妻
“文化大革命”中,千帆所受的磨难,不言而喻。他在湖北沙洋长年“改造”,专业放牛。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一时期中成了放牛里手的大有人在。如当代诗人戈壁舟自诩能吹笛指挥群牛;三十年代名作家毕奂午,到平反归队时,农场不肯放走这位一人能放两牛的好把式等,都是文坛的“佳话轶事”。千帆聪明绝顶,无论什么活计一学就会,还能为牛治病接生。他放过六十几头牛。他特别选取其中一条破角老黄牛为之作诗吟咏。他赞美它耕田技巧精熟,德性尤其纯全,妇孺都能驱使戏弄。虽然衰老角破,服劳不改。终因天寒地冻病倒,它泪下如泉,也难逃一刀。生前竭尽全力,死后饱人口腹,给予的多,要求的少。既无高官厚禄,也谈不上青史留名,堪为榜样云:
自我来沙洋,牧牛几五年。
所牧六十余,驯劣互争妍。
中有老黄牯,特出居群先,技巧颇精能,德性尤纯全。
耕驾夙娴习,勤渠不须鞭,进退合指挥,妇孺从驱牵。
素不践蔬圃,亦不犯稻田,虽纵鼻绳头,罔或肆腾骞。
慈爱逮儿孙,抵戏任流连。
骎骎岁月驶,角裂垂衰颜,因得破角号,服劳尚怡然,似怀尽瘁心,未逞卸仔肩。
今年雪降早,北风掀寒天,一病莫能兴,泪下如流泉。
斤斧何曾赦,卒葬人腹焉。
贡献罄其有,身后继身前。
所与者何厚,所取者何谦。
爵赏所不及,书史所弗传。
迅翁咏甘牛,名言着遗篇,破角诚可师,吾曹当勉旃。
(《破角诗一首效梅宛陵体》)
这可称咏牛、颂牛之古今绝唱!
千帆老友孙望的儿子原安读了这首诗说:“程伯伯就是这条牛!”
诗中暗引鲁迅自誓语:“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不同道路的学者,在这一点上有认同的心声!
这或是中国式的黑色幽默!
农场的生活是可以想知的,所谓“明月有情偏射牖,暗风无赖每穿衣”(千帆诗中语)。唯一的安慰是两老间的诗信往还,祖棻有一首诗说:
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感赋。
合卺苍黄值乱离,经筵转徙际明时,廿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
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
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
这岂止是杜甫在天宝年间所写的《新婚别》《垂老别》的痛苦。
“这真是杜甫所未见之奇穷”,所以祖棻也写出了“杜甫所未有之奇句”(舒芜在《〈沈祖棻创作诗集〉序》中语)。
祖棻在凄苦孤寂之中,写诗寄千帆说:
门外东湖水,秋风起碧波。
伤心家似客,附骨病成魔。
同室期应远,移居愁更多。
幽窗人不寐,漫问夜如何?
清秋明月夜,相望隔重城。
多病思良伴,长离负旧盟。
有情惜往日,无意卜他生。
还待乌头白,归来共短檠。
千帆也感慨万端地挂念祖棻的衰病寂寞,无人照顾。
诵子苾近作“十年春梦总成婆”“老去始知才已尽”及“短发乱梳头”诸句,感叹今昔,不能入睡。辄作二诗奉寄。此亦少陵所谓“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也。
伤别伤春幼妇词,灯前红袖写乌丝,巴渝唱遍吴娘曲,应记阿婆初嫁时。
歌云酒雾趁飞光,理鬓薰衣语笑香。
看碧转朱朱转碧,女孙今已解扶床。
祖棻的邻居本是善良的普通人,看鸡、分菜、借火,常有来往——他们奇怪“这个婆婆蛮有文化”。有时劳她代写书信,填水电表,甚至要她为“向阳院”大字报写稿。但是居民委员会的阶级觉悟和革命警惕性仍然很高,始终不肯出具祖棻有病需要千帆回家照看的证明。
千帆改造了二十年,仍未就地“消化”。有一次两牛相斗,他怕伤人,跑去拉扯,结果造成了脚踝处粉碎性骨折。因此得到“奖赏”,遣返汉口就医,但“摘帽”还是两年后的事。
终于也等到了乌白头、马生角的日子。1975年初,六十三岁的程千帆,被恩准“摘帽”,准予退休。但手续还未办完,还须再回沙洋农场一年多。直到1976年4月,才允许将户口迁回珞珈山,并要求立即办理退休手续,“须立办手续,不可延期!”于是千帆在上午动员,下午填表,晚上批准,这种旋风式的高效率工作安排下,终止了他在国立武汉大学三十余年的教学生涯。当年下放何其急?如今回归何其缓?今朝退休又何其急?谁知道!
但究竟盼到了公公婆婆相守的日子,“结婚卌载一飞梭,雪海炎山取此过”(千帆诗中语)。在祖棻已是“浮生消几别,忍死待多年”,本来是怕文字招祸,但又积习难除,“相期戒吟咏,却复写新篇”。千帆照料祖棻的病体,稍为痊可时还相伴去观赏一下东湖的风光。他在一首诗中写道:
雨中为子苾求药时拟游湖
转烛飘蓬损少年,相思相对雪盈颠。
酸辛避死曾无地,怅望来书每各天。
好雨渐催山翠活,良方从乞宿疴蠲,行春莫怕欹危步,袖底东湖绝可怜。
千帆写信告诉住在北京的友人顾肇仓[59],自比为“退院老僧”。
顾先生回信说,从前语言学家黎锦熙在甘肃时,曾戏署其居所曰“土地堂”,因终日只有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相对。程沈二人“病媪当檐亲晒药,老翁补屋自牵萝”的生活,也许是他们俩一生中的蜜月生活吧!
人世之间,也有多少富贵、功名、权力,就是感情,也不乏海誓山盟、男欢女爱,甚至百忍为先、同甘共苦。但是,智慧与心灵的相知相契、相应相同,就更为珍贵了。远古有赵明诚、李清照,今世有鲁迅、许广平,钱锺书、杨绛,这才是最重要的人生!
美丽的东湖!朱德曾赋诗:“东湖暂让西湖好,今后将比西湖强。”看!你作了一个见证!
第三节 留给诗人的一丝温暖——天伦之乐
“天无绝人之路。”祖棻在日记中有时这样写着。那多是为大雨封门,无法出外倒便盆,而一时雨小时庆幸的话。几年后,小姑结婚,婆婆也随之搬住新居。多年间,祖棻独守陋室的时候,唯一的欢乐,就是在关山工厂做工的独生女丽则带着外孙女早早回家来小住。
祖棻为生丽则剖腹开刀五次,死里逃生,对孩子格外疼爱。丽则自幼聪慧,“少小弄文墨,勤学历朝暮”。由于父亲牵连,受到歧视,虽品学兼优,求为共青团员也不可得(这事曾作为坚持阶级路线的典型事例上报请示)。当时有种特殊身份,号为“可教育子女”,她只能进一所半工半读学校(华中师范学院第二附属中学工读班),但读书有罪,学校停课,后来去做工人。家学的继承当然谈不到了。但母亲始终是“每夸母女兼知己,聊慰亲朋各异方”。丽则结婚后,在休息日总赶回来料理安排,才使祖棻得延其残喘。有时一些琐细的事,也叫这黯淡的生活透出亮色。如有一首诗,记“丽儿途中拾得腊梅残枝,归供案头,感赋”:
拾得街尘里,归供瓶水中。
荣枯原有分,开落岂因风。
残萼能余几?孤芳自不同。
名园盛桃李,留汝伴寒松。
这里有身世的感怀,也有温情的安慰。
丽则生女早产,取名早早。到能说会走时,更为祖棻钟爱。如果她偶尔留在这湖畔小屋中,小屋就充满了春天的光彩。
祖棻1976年6月10日日记说:
与早早折夹竹桃二小枝,野花草三茎,松枝二小枝,插瓶。灯光下美好有致。
看!这寒简的花束,这相依为命的苦中有乐的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