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择贤而立不是很好吗?有利于“民主”的发展。但在“家天下”的体制下,打乱了嫡长子制的基本秩序,动摇了皇室的根本,坏处会更多。显然,接连不断的宫廷政变并不是太宗想要的结果,因此,废了两个哥哥,让李治以母弟身份依次册立为太子。这位小皇子一直没有被当做太子培养,是太宗心上最柔软的宝贝,但是却不是太宗最为看重的儿子——爱有很多种,怜爱不过是其中一种。
不过,太宗万万没想到,他的李氏江山和子孙命运,毁就毁在这份怜爱上。
知子莫若父,太宗也知道李治当皇帝不合适。
他曾数次动摇过,跟其舅长孙无忌商量,说“雉奴(李治小名)仁懦,得无为宗社忧,奈何?”又感叹“你说狼怎么能养出羊来呢?我年轻的时候……”看着杨妃生的儿子李恪“类己”,就动了换人的心思:“无忌,咱们商量个事儿……”却被长孙无忌堵回去了。无忌跟太宗幼年相识,千军万马跟着他一起打江山、闹政变,又是妻子的兄弟,太宗只能给他面子。
不过,太宗最终没有废李治,并非仅仅因为无忌的劝谏,更多的还是英雄气短。
这个儿子虽然不成器,却十分孝顺,那是他君王心肠里的温情铺设。他戎马一生一直刀光剑影,英雄暮年,总希望生命里有些柔软的慰藉——亲征高丽,儿子“悲泣数日”;卧病在床,儿子“入侍药膳,不离左右”;甚至长了毒疮,都为他亲自吮吸……
他老了,他的心也老了,所谓嫡长子继承制,他再也没勇气去打破,毕竟,已经不是“玄武门之变”的年纪了。
但是他想交给儿子一个放心的江山,因此在去世前对朝廷进行了大清理,借口杀掉了几个不太听话的大臣,对李恪那些会威胁太子的皇子们进行黄牌警告(让他们不敢起别的心思),并且布设了一个庞大而周全的领导班子——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就希望儿子能省事点,能垂手而治,能延续贞观之治。
但是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后宫这一刀。
儿子喜欢上了他的才人。太宗如果知道真相,该去撞墙。
支撑出来的暧昧
但是这并非人们想象里的“秽乱春宫”——很多人认为,武则天利用美貌存心勾引,才会有不伦之恋的发生。在皇帝身边侍候的宫女嫔妃那么多,大家都知道这是未来皇帝,美貌的肯定不少,存心勾引的,也不会太少,为什么单单是一向不受宠的武才人?
这是因为在那个时候,这位刚毅的姐姐一样的才人,给予了李治一种特殊的东西,一种李治需要的东西。
李治小时候就极其依赖母亲,9岁失亲后,太宗一时心软把他留在身边,他就开始极其依恋父亲。尽管太宗也试图正规教育,小时候让颇有才学的太妃薛婕妤教导他;长大以后让他跟着名师到处“游学”;当了太子以后,马上任命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当太子太傅、李绩当他的太子詹事……几乎出动了所有朝廷重臣,就是希望他能独立成才。但这位皇子还是像牛皮糖一样粘着他,15岁离宫独居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生离死别似的。16岁成了太子,更以东宫身份经常出入宫闱。父亲出征让他代理朝政,他哭了好几天。太宗都不解了:“你哭啥?”皇子哽咽说:“不忍离开。”远征高丽回来病倒了,需要到处迁居疗养,他依然百折不回地粘着,太宗也没辙,最后搬到哪里都在旁边盖一座专供太子居住的宫殿,好让他们这对父子日夜相见……
依赖型人格。
依赖型人格对亲近与归属有过分的渴求,这种渴求是强迫的、盲目的、非理性的,与真实的感情无关。依赖型人格的人宁愿放弃自己的个人趣味、人生观,只要他能找到一座靠山,时刻得到别人对他的温情就心满意足了。依赖型人格的这种处世方式使得他越来越懒惰、脆弱,缺乏自主性和创造性。由于处处委曲求全,依赖型人格障碍患者会产生越来越多的压抑感,这种压抑感阻止着他为自己干点什么或有什么个人爱好。
这位太子的孝顺不是装出来的——母亲死了,父亲就一直是他的天。可是,现在老爸病倒了,并且很快会离他而去,他需要,新的依靠。
这个时候,武才人浮现于他的生命视线。
这位姐姐他或许很早就认识了,但是并不像我们如今叙述的女主角,能让年轻太子一见就钟情,一钟情就迷恋,一迷恋就疯狂。其实在那个时代,男人才是主角,太宗是皇帝,李治是太子,所有的人,大臣、太监、妃嫔,甚至宫女们都是围着这两个人转的,小小的武才人怎么巴结得上?
何况在太子眼里,父皇的妃子太多,他数都数不过来,美貌超群也太多,他看都看不完,对于这位一直寂然的才人,平日里或许,不过尔尔。
但是父皇的病重改变了一切。武则天负责皇帝的休息起居,太子又随着侍奉,在一种紧张态势下,两个人成了共同照顾太宗的“同伴”。太宗什么时候移居,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吃药,李治当时一定要问的,问谁?武才人。
父皇的病一日重似一日,他的天空眼看着就要倒塌,他是太子,每个人都觉得他应该是依靠,可是他却想找个人依靠。舅舅长孙无忌再怎样也是臣子,何况找他安慰,一定会得到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现在的太子不想听。
他想找到一种纯粹的、人性的、生命里的依靠,支撑着他走下去。这个时候,那个武才人才真正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开始,想来也只是一个安慰者的身份,她的干练果断,她的刚毅勇敢以及她身上发出的勃勃生机,感染着这个柔弱的青年,激励着他勇敢去面对一切。
父皇的必然离去、太子的责任、未来的大唐帝国,努力活着……
爱情,是在合适的时间碰到合适的人。妙在合适的人,更妙在,合适的时间——慢慢地,安慰变味了。
这实在不能怪武则天,十一年的静寂,又是个多情多欲的人儿,如今居然有人来依靠,而且这个人还是当今太子,这种莫名的惊喜与刺激冲击着武则天的伦理防线。虽然她早已是太宗妾室,但是这么多年来,心灵的空旷、太宗的冷遇,让她本以为一切已成死灰,而现在,她恋爱了,真正地投入了爱河。
当然,我们不能否认这份爱同时也带有投机成分,一如当年她那商人父亲对高祖李渊的投资,只是,在那个时候,情不自禁的真情应该更占主流——不要忘了,当时她只是个小小的才人,李治也只是太子,太宗为了皇位杀了多少儿子,废了多少子孙且不说,这位英雄的威严,大臣们都战战兢兢,何况两位年轻人。
因此实际意义上的偷情,不可能——当时避孕手段并不发达,病重的老皇帝也绝没有心情临幸这位小才人,一旦怀孕,就是死,还是全家死,武则天不可能这么做。而李治更没这个胆——他能躲过手下一大帮子人跟老爹的才人亲热,这个几率不能说没有,但起码也不是这位长于妇人之手的贵公子之能力所及。(太宗这种不循法度的调皮孩子还差不多。)
但是暧昧,是有的。
并且还是一种带有刺激性的共同患难的暧昧。
看来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武则天·《如意娘》
爱,心心相印,互相扶助,却为人不容而成为禁忌,因此只能将此情化作片片心碎的相思,让它在每个寂寞的夜晚里惆怅飘荡——这就是当时的武则天与李治。
我总觉得,每份爱情里都寄托着一些美好,哪怕是别人看来的不齿之恋(婚外恋、不伦恋),正因为这些美好才让人觉得有意义有价值,正因为这些价值才让心灵激情动荡。武则天,也是个普通的女人,她不是生来就是权力动物,也不是一入宫就准备君临天下,即使在深宫待了那么多年,由于从未进入权力高层,要说真正的争斗也轮不着她。对于李治,对于李治此时此刻对她才能气质的欣赏,对她那鲜活本性的依靠,我想是感激的,并且真正心动的。
女人会爱上真正欣赏自己的男人。
男人生活的主角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病逝,新皇登基,这段暗香流动的禁忌之爱,在改天换日的浩大里,终于湮没无声。李治突然意识到父亲真的离他而去,他现在成了大唐帝国的主人,权力的愉悦、皇帝的尊贵以及亲人的病逝交织混杂,让他茫然失措并振奋。
爱情,不再是李治生活的主角。
次年八月,太宗皇帝的葬礼完毕,嫔妃们如有儿子,就出宫随儿子生活,没有孩子的,只能进入禁中的感业寺出家。对于武则天来说,仿佛是意料中的事,他,终究会离她而去,这份爱,既猜得中前头,也猜得中结局,他是皇帝,她是庶母,本来就天人相隔,又能如何?
自此黯然别宫。想当初“见天子庸知非福”的壮志,狮子骢式的少年冲动,自强不息的个人修炼,以及生命那最后闪亮的爱情之火,都不带一点云彩地挥挥手,撒由那拉了。
许是万丈青丝飘然落地,佛祖金光映衬着她还美貌的脸庞,那个人,终究是忘了她的吧,突然黯然神伤。
说实话,李治是忘了的。
这年,他宠爱的萧良娣给他生下了次女,新皇登基,他忙着封自己的儿子为王,自己的妻妾为后妃,自己的大臣为辅政内阁。至于跟那位才人姐姐的爱,太忙了,光天化日里,实在太忙了。
他忘记了。爱情,从来不是男人生活里的主角——尤其是冒险的爱情。因为出轨是要冒风险的,对于乖乖儿李治,有些东西有贼心也不会有贼胆。我们看他的一生,离开皇宫是父皇之命,当上太子是哥哥们无德,登基皇位是舅舅之请——完全是张无忌的再版:练“九阳真经”完全是无意中得之,习“乾坤大挪移心法”是从小昭之请;当武林盟主,执掌屠龙刀,既是少林武当的高人的盛情难却,也是迫于军情紧急;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周芷若拜堂又是受赵敏所迫。
让这样一个男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娶自己的庶母,不太容易也不太可能。有论者认为按照李治的性格推测,他正好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因为他的软弱不是真相,充满着超越父亲的潜在欲望与冲破伦理禁忌的刺激性,让这个看似乖顺的男人会经常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可怕的事来。但是我们不要忘了,他更注重安全感,他现在是皇帝,天下女人很多,一个男人可以为了内心的某些邪恶冲动去勾引庶母,但是如果会威胁自身,他则没必要冒这个险——尤其在刚刚登基的时候。
一个人无论怎么爱,最后爱的,毕竟还是自己。
于是武则天的命运,本该一如唐代墓志铭里,某条来过这个世界的寂寞生命:“幼年入宫而不知名,仪凤三年四,葬于城西,题为:大唐故亡尼七品大戒。”(仪凤是李治时期的年号,尼姑不会有这种品级,显然这位亡人是太宗时期的七品嫔妾,太宗死后出家,从此长伴孤灯,死后连名字都不知所载了……)籍籍无名于历史沉积之下,相对于恒沙数一般的历史个体,来过,走过,那“七品”的称谓,成为余生唯一的慰藉,承载着她人生所能指向的所有意义,带着无数野心勃勃的小女人的壮志,飘然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