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她开设文学馆、控鹤监,也并非是人们所想象的男宠俱乐部。那时那刻的武则天,庸雅文秀,活泼大方,俨然文学沙龙的一位优雅的女主人;那时那刻的武则天,也是最放松的,甚至放肆的,同时,也是最能显露她个人天性的——那样一个热爱生活热爱美的文艺女青年……
当然,我们在写一个帝王,作为一个未来政治家,诗书除了给这个孩子生命上的审美向度以外,似乎给予她更多。
一个生命激荡爱恨显明的孩子,如果智商不够,会变成骄纵的高阳公主,可武则天却在那个屈辱的环境里平安过了许多年。必然的,有些东西不仅是杨氏给的,而是诗书给的,或者更精确一点,是史书给的,并且绝对不是孔孟之道的之乎者也,而是险恶的环境、父亲的商人气质与历史故事结合起来的“胯下之辱”。
历史,有时候是最危险的教师。
其实太宗召她进宫也是这个原因——这个世界上男人对于女人,大多数只停留在模样,层次高点的会喜欢性格,层次再高点就会喜欢才华(少数进化成“人”喜欢心灵)。太宗经过长孙这种超级女人的调教,眼光绝对不会停留在女人的一张皮上——武则天是功臣之后,他又有意拉拢,听说这位少女才貌双修,自然会心动。
功臣之后,才貌双全……唐朝大明宫的宫门徐徐打开,历史车轮的运转,开始加速。
太宗的“小同志”
按照各种言情和非言情的故事逻辑,面对命运的欺压,言情女主武则天似乎应该无欲无求,淡然处之,然后有一天出外踏青,遇一年轻美男,此男才思敏捷,身手不凡且气度逼人,武则天飘飘出尘的气质或者飘飘出尘的谈吐,让此年轻美貌男惊为天人,于是,某年某月某日,宣布进宫,然后,宠冠六宫……
这是童话。
现实却是,进宫之后,武则天,无宠。
太宗不爱武则天,一直不爱。
进宫之后,这就是摆在武则天面前的事实,不是言情小说,并不存在年轻美男。天上只掉林妹妹不掉爱情,并且更尴尬的还在于,那位不年轻不美貌却贵为天子的男人,还同期爱上了别的女人——跟她一起进宫的徐才人。
功臣之后,美貌多才,出人头地,忍辱杨过,但,见天子庸知非福?
其实,她不是没努力过的。太宗有匹名马叫狮子骢,桀骜不驯,无人能驾驭,当时她正站在群妃中间,在太宗赏服此马的时候,挺身而出,说出来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话:“妾能驭之,然需三物:一铁鞭,二铁锤,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铁锤锤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这个故事很有名,每个阐述武则天的人都会复述一遍以示其“唯我独用”的本性,因为,那是老年武则天自己亲口说出来吓唬大臣的话,并且下面还添一句:“太宗壮朕之志。”
这句话证明,武则天这辈子都没弄明白,太宗为什么不爱她。
太宗为什么不爱她?
跟她同时进宫的徐才人,几年之内就从五品等级的才人一跃成为正二品的充容,成为仅次于正一品的贵、淑、贤、德四妃(早已有人选)的九嫔之首,而她,这位以美貌而著称的武家女儿,却当了十一年的五品才人?
太宗为什么不爱她?
进宫之初似乎还有过宠幸,甚至亲自为她起名“媚娘”。如此妩媚不正是男人所爱的吗,怎么就搁置在一边不理了呢?
何况身为五品才人,她掌管的可是“宴寝”之事,专门管理后宫的宴会休息的事务,很有机会在皇帝旁边晃荡……那么,太宗为什么不爱她?
要才貌,“美容止”。要魅力,称“媚娘”。要机会,掌“宴寝”。要手段,忍屈辱。
要野心,见天子庸知非福?但是,太宗为什么不爱她?当人们无法解释某些事情的时候,往往指向了神秘。
据说在太宗晚年的时候,民间突然流传出“女主武王”的传言,于是他问太史令——当时著名的占星术大师李淳风。李淳风告诉他,确实有女主兴起,而且此人已经在陛下后宫。太宗一听,这还了得,就要把宫中武姓女子都杀掉,但是被李淳风劝止了。李淳风的意思,这是天意,这个人30年后是老年人,老年人比较仁慈,所以说不定你的子孙还能剩一两个;但如果现在把这个人杀掉,那么也许上天会派更厉害的人来,到时候你的后代可能会被斩草除根了。
太宗听了十分不快。此时正赶上一次宴会,有一个叫做李君羡的将军,无意中透露自己的小名叫“武娘”,正中太宗忌讳——权力斗争哪有什么是非,皇帝因为你小名起错了就看你不顺眼——很快,找个借口杀掉了。
这是传说。
也仅仅是传说。
现实就是现实,漫不经心地充满着各种奇特而荒谬的碰撞——太宗不爱武则天,并不是因为什么谶纬谣言,而是,他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太宗虽然出身贵族,但是绝对不是养在深闺的公子哥儿,他自己都说“性本刚烈,若有抑挫,恐怖不胜忧愤,以致疾壁之危”,而所交也亦非益友……从小跟着父亲南征北战,领着一帮不怕死的伙伴骁勇无敌于乱世,且是那种临危之时“哥们先走,我殿后”的主子,等年纪大了,终于“思少小时行事,大觉非也”,折节读书,放下战刀,克己复礼,但是就这样,每每跟群臣朝政,还不时英气流露,令人战兢。晚年的时候,太子跟四子争位,两败俱伤,最后重新讨论太子人选,老头子义烈仍在,冲动至于拔刀自向,说自己不幸,孩子都不争气,愧对先人与妻子长孙云云——就这么一个人。
武则天的那番话,正是少年太宗的再版:那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征服者的逻辑——“天下舍我其谁?”那是一个功利的现实者的逻辑——“不能用还留做什么?”那是一个刚烈的行动者的逻辑——“服不服?不服小样的灭了丫的……”
可惜,太宗已经成佛。
他如此刚烈骄狂,却一生没出大错,都是因为长孙。这个女人理性、正统、大气、宽阔而稳定,正是太宗那激情荡漾的生命补充,就像杨过爱上小龙女一样,终其一生,太宗都喜欢正统而稳定的女人,那些内心安定的温柔,那些善良正统的温暖,指引着他心底的理性因素,把舵着他那些无法抑制的生命活力与激情,让它不致走偏、走邪、走歪。
而武则天这样的壮怀激烈的同类,要么是战争上生死与共的伙伴,要么是权力场上互相角逐的对手,可这位小才人偏偏在后宫,还是个女的,还是他的一个——小妾室。
所以他只能“壮其志”——遇到从前的同志了,你说该让他说点啥?
撞墙的无奈
纵观武则天的一生,我们基本可以判断她的情商并不高,至于后来为什么狐媚偏能惑主,大多是因为在合适的时间碰到了合适的人——因为那不是别人,是李治。
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貌女子,“见天子庸知非福”之志的武则天要想在一群莺莺燕燕里脱颖而出,必须靠别的东西,一开始,她用的是自己独特的女性气质——“媚”。
这个世界,男人眼里的女人大抵分为两种:妖精与仙女。前者具有世俗的性吸引力,代表着欲望的无拘无束;后者则是男人提升自我的精神憧憬,代表着理性的秩序——女人的美,仙女型的是秀美;妖精式的,则是娇媚。
太宗宠幸武则天以后,取名“媚娘”——很容易让人思想不健康地推测:这个女人身上,应该蕴含着某些无拘无束的爆发力,尤其是性的吸引力与诱惑性,让看尽天下花色的太宗能感到这位可爱的小才人的风情万种、妩媚动人。但是不幸的是,太宗恰巧不好这口儿。
他宠幸武则天的时候,也就“本能”地喜欢一下,而且,也就一下,多年以来,无论从自身修养还是妻子的影响,他真心喜欢并且需要的,是跟武则天同时进宫的徐才人。人家出身书香门第,五月就能说话,4岁就能诵《论语》、《毛诗》,8岁就能作文,而且文采斐然,盛名一时,召入宫以后,曾经上疏劝谏太宗不要沉溺于物质享受,不要讨伐高丽以劳民伤财……正是一个活脱脱的再版长孙皇后。前文说了,在太宗激情荡漾的生命里,需要一个理性的把舵人,长孙死了,又来了一个,太宗很快把她升为九嫔里最高级别,让她“掌教九御四德,率其属以赞导后之礼仪”——太宗喜欢的,是仙女。
可怜的武则天,本来想以自己的女性气质征服太宗,结果做妖不成——人家不喜欢这型的。
但是武则天并不服输,她在武家隐忍度日,就是想有一天可以翻盘,她有才有貌有能力,凭什么只有徐才人能获得宠爱?她不甘心。于是又用了另外一招——暴露自己刚烈脱俗的本性惊喜一下太宗。于是,便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狮子骢事件”。结果太宗的反应让她大失所望——“惊喜”,没有,“惊吓”,有余。
作为女人的气质类型,太宗恰好不爱好;作为人的生命状态,太宗恰好很排斥。不是武则天不努力,实在是命不够好,撞墙都得不到太宗的垂青,自己又不知道错在哪里,正所谓“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一种悲哀。
潜伏的境界
两个人在路上被老虎追赶,他们只有不停地跑才不会被它抓住吃掉,于是他们一直跑啊跑,直到跑到悬崖边,无路可逃时,突然失脚跌下悬崖,幸好都抓住了悬崖边上的青藤,但是低头一看,天啊,悬崖底下有群饿狼正在守候,青藤的根部也有几只小松鼠在乱咬,正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时,突然看见在自己的不远处几颗野草莓——于是选择开始了:路人A觉得既然怎么做都要死,那就什么都别做的好;路人B却觉得此时此刻,没有比这些草莓更可爱的事情了,所以他伸手去摘——哪怕死亡来临,也享受一下甘甜吧!
这是一个关于困境中的选择问题——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是会颓废地放弃草莓,基于某种负气的惰性,喜欢冲老天爷撒娇的人不在少数;但有的人却不会,因为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他们都努力活着,他们从来不轻易抛弃生活赋予他们的恩赐。你说他们庸俗也罢、无赖也罢,他们努力地、野草一样地活着。
武则天在太宗的后宫待了十一年,漫长的青春期在天子的漠视里飘然而过,比起一起入宫的伙伴(徐才人)的红火,这位美貌小才人显得如此尴尬而寂寥。即便间或爆发出来的生命活力,也在太宗的“壮其志”里黯然而退……十一年,好漫长的岁月。
但是她虽然没有特别的恩宠,却也没有特别的贬斥,这证明她并没有下沉,那份野心勃勃与欲望沉浮,虽然被压制到了心底,但是她并没有下沉。
我们很难想象这位日后惊天动地的传奇女子,如何在这漫长的十一年寂寞空守,也很难想象一个野心勃勃的激荡生命,在无望的岁月里如何挨过青春的流逝。也许在女皇日后的权力争斗之谋、书法修炼之盛里,可以看到一些微妙的启示。
她掌管“宴寝”之事,是天天需要操心皇帝去哪里休息起居的差事,从“狮子骢事件”看,她应该经常侍从身边——如果没有对她工作能力的肯定,不可能做这么久,能天天见到皇帝的妃嫔宫官可不多!
唐朝内宫设有专门学习文化知识的地方,她的书法到后来几乎达到精绝的地步,如果没有这十一年的专心致志的练习,恐怕也难呈此境。虽然,起初的这份书法情怀是邀宠的手段,但是失效以后她似乎也没放弃。
这就是武则天,一个在任何时候都努力活着的女人——活着,很简单,努力活着,则很艰难,因为它需要勇气、信念,甚至绝望地持守。此后,无论是沉寂还是披荆斩棘,我们总能看到一直“活着”的武则天,生命的激情,在这个女人身上从来不曾消弭过。只不过,有时候是势不可挡的山洪暴发,有时候,则是另辟蹊径地小河潺潺。
幸运,属于真正懂得“潜伏”的人。
李治的太极拳
好运总是落到会等待的人身上,贞观十九年,太宗开始陆陆续续长病。机会来了。
太子李治朝夕侍奉左右。
这已经是个被后人炒烂的故事:天真无邪的皇子遇到存心勾引的庶母,美貌与成熟征服了年轻的心,于是,乱伦与阴谋的故事在深不可测的后宫发生了,一如当年隋炀帝烝宣华夫人于父皇病榻之侧——乱伦、通奸、宫廷、皇位,如此狗血的传奇引发了人们的无穷想象,以至于诗人们都跟着意淫——“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骆宾王《讨武檄文》),史官们都跟着掺和——“时上在东宫,因入侍,悦之。”
而实际呢?太宗不是隋文帝,李治更不是杨广,历史,不是传奇故事。
李治比武则天小4岁,是太宗第九个儿子,长孙的第三子,本来,是没有希望成为太子的。开始的太子是嫡长子李承干,小时候聪明伶俐,很受太宗宠爱,但是长大后漫游无度,渐渐失宠。取而代之的是嫡四皇子李泰,这家伙很有太宗年轻时候的影子,有才学有人脉,年纪轻轻就编撰了地理名著《括地志》给老爸看。当然,才能既然能肖父,志向也就跟着“肖”了个十足——阴怀夺嫡之志。
当年太宗就跟自己哥哥内斗,并以非常手段——宫廷政变夺取皇位,现在这兄弟俩有样学样,不需太宗言传就“身教”了,刚刚长成就斗了个不亦乐乎,最后两败俱伤。太宗痛下决心把两个人都处置了,因为他不能给后代树立这样一个榜样——太子不是命定而是可以争取的。